春柳莺 清 南北鹖冠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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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天地间一大戏场,生旦丑净毕集于中。自唐复为戏文,缘以衣冠兽翁,蓬蒿贤士,粪堆连理,污泥比目,泾渭混杂,世上莫辨。君子起而指示之,则戏演焉。及后,戏一变而为传奇,实倡自宋。盖以戏,虚文难以利俗,而浅说足以动众。夫传奇于戏,名别而实因也。今君子操觚,莫不咸悉其意。故稗官野史,救污辟秽,于此为盛。一时市儿读之,不知怜才为劝,好色为戒,反取色而恶才,直欲丑净而作生旦,又乌得乎!南北冠,风流名人也。知怜才好色之正,得用情取士之真。尝谓余言,古来贤士出于席门陋巷,德妇见之裙布荆钗,如锦衣玉食,绣柱雕梁,俱属外焉者。余识其言而敬之,复请之小说。才色在所不偏,劝戒俱所不废,使天下之人,知男女相访,不因淫行,实有一段不可移之情。情生于色,色因其才,才色兼之,人不世出。所以,男慕女色,非才不韵,女慕男才,非色不名,二者具焉,方称佳话。自非然者,即粪堆连理,污泥比目。桑间濮上之辈,何得妄以衣冠为尊。蓬蒿见鄙,浪向天地间说风流者哉!此书梓世,固以名人之笔,复新于目,尤愿同人,为生为旦,不可打落丑净脚色,贻笑于戏场外之识者也。康熙壬寅秋八月吴门拼饮潜夫题。
目录
第一回 弃浮名馆求佳丽 游玄墓诗种错缘
第二回 见利巧施美女计 背人假借梅花诗
第三回 毕小姐丝桐露调 石秀才玉箫断肠
第四回 辞玻璃潦倒归僧舍 冒风雨萧条见故人
第五回 先生羞认梅花扇 翰林泪读杨柳词
第六回 秋风天解元乞食 明月夜才鬼做官
第七回 毕临巧作风流婿 梅凌春誓结姊妹亲
第八回 暂脱骗希图大利 难瞒藏直诉真情
第九回 伤情误怪新知己 分忧喜见旧花婆
第十回 悔初心群英宴贵 叙旧怀双凤盘龙
第一回弃浮名馆求佳丽游玄墓诗种错缘
诗曰:
四海春风一曲琴,天涯类聚自相深。
青尊原为酬游志,白眼何须学苦吟。
俗客应难谐益友,痴情还许付知音。
不谋颠倒姻缘簿,翻教才人错用心。
话说嘉靖年间,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开封府人。因年幼失偶,坚执不娶。直到五十岁上,念无子嗣,里人劝他娶了个填房李氏。不上一年,生有一子。这日,良玉梦一神人,赐古墨一锭,雕画金龙,外包着锦绣双凤绢儿。云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惊醒,闻生此子,不胜欣喜。又见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梦中之言,知兆应在此,就取名为液,字延川,珍如珠玉。养到五岁上,教他攻书,凡左传、史策,过目成诵,如旧物相逢,毫不作难。八九岁成文,十一岁时即入泮宫。入泮之后,父良玉选为江南苏州府理刑。就将家眷并此生随带上任。凡百内务,俱着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辞世,后李氏亦呜呼。余下石生一人,带领管家,就在苏洲离城三十余里,买了一所宅子,设丧陈祭。及丁忧服满,此时石生,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为人喜友好义。挥散宦资,以为粪土;浪结知心,就当性命。每日作文赋诗,会客联社于宅中一池亭上。那朋友见石生神清气爽,风流豪侠,都起他一号,叫做池斋先生。
岂意三年之后,家业尽为逢迎散去,人情亦随钱谷疏薄。
石生闭户落落,忽于诗文之余,因叹口气道:“丈夫禀阴阳之气而有身,赋万物之灵而成性,必须读古人已著之书,继古人未发之旨,使吾性与古人相守,与后人相接,方称我生不负。必须得个才女,白头吟哦;得个侠士,终身啸傲。使吾内有琴瑟之欢,外有胶漆之乐,才成百世良缘。奈何年已当冠,父母又经早丧,亲戚无靠,止余一表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虽是先母嫡侄,却在北京顺天府痒。日前见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有貌不能有才的;结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终的。且世人尽皆肉眼,不识卞璞。”说罢,自己不觉堕不泪来。自此欲适城市,反着破碎衣服,故令市井之徒,大惊小怪。石生总不介意。一日,有个友人姓怀名古,字伊人,是石生旧日同社,住居与石生相近。乃劝道:“吾兄雄才博艺,当今无二,何不做番正业,轰轰烈烈,将平昔之文,行之于世,使众人一见,自称奇才。”石生因听其言,将家藏自己新作,并批选古人的旧集,尽付之坊中。未几刻出,东西南北,负价者来如云集。不论远近地方,皆知石池斋是个才子。就是过往乡绅士民,也没个不求文事。石生自才名一倡,终日营营逐逐,不以为乐,反以为苦。
一日,闻得怀伊人要上河南他表亲处打抽丰,遂请相会,思量谢名,作伴同行,到舅家借看表兄为名,随遇觅访才女。与怀伊人正在踌躇间,见一管家,手持一书,还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送上道:”这是扬州梅翰林家下来的请书,这银子是折聘礼的。”石生接过书,取开看时,乃是一个请启,一个关书。关书上道:乡眷弟梅深顿首拜请大三元池翁石老师台,教训小儿待腊。
每岁奉酬馆谷银三百两,节礼外具。幸毋负托,叨爱不尽。
石生看罢,见下一乡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对怀伊人道:“这事可去与不去么?”怀伊人道:“甚是该去。吾兄尚且无因他往,要访才女,扬州乃风流古地,正当借馆以图佳丽。”遂喜对管家道:“梅老爷人可在外边么?”那管家道:“梅老爷管家现在外边。说他叫王文,他老爷叫做梅岭彻,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观梅,访得相公是个才人,故到家即着他请相公处馆。”石生道:“可知他学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听得他与外人闲讲,说梅老爷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却不曾说出年纪数目。”石生道:“即然如此,不必写回书,可封一折饭礼儿与他。回他先去,我大约不过数日即去赴约。”那管家领命去了。半晌进来回道:“梅老爷管家已去。折饭礼儿收了。临行甚是叮嘱,叫相公不可失约。”石生闻言收了聘仪,不胜欣喜。当日留怀伊人饮酒,要择日一同出行。酒未数巡,怀伊人道:“吾兄借出游以访才女,固是高人举止,但恐此处文事,一时不能谢绝怎好?”石生道:“小弟素性懒于名利,前因怀兄忠告相劝,致于今日,亦是不得已应酬。昨有两篇序纪,俱草草告成。今日所来,已经回过,脱然无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怀伊人道:“小弟行装皆打点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书童柏儿,取历日过来与怀伊人选日。怀伊人接过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不往。直到后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选个吉期,但明日不去,又恐他方绅士拜索笔墨。这番缠扰,却如何处置?”怀伊人衔杯半晌道:“有了。此时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开,四方游人诗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备杖头,请到玄墓少叙。一以却拜访之人,一以领梅花之胜,岂非两全妙计。”石生闻言大喜。二人饮至夕阳西坠,怀伊人方辞回去。正是:闭户谈心休对俗,寻幽酌酒必须花。到了次日,怀伊人在太湖叫了一只游船,定了两个吹唱。
吃过早饭后,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请石生。不一时,石生带着书童柏儿来到。二人相见礼毕,茶罢,管家摆上酒肴,就叫开船。三怀两盏,饮了一回,吹唱一回。怀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舍此而去,不独今日无此一段快乐,且为梅花所笑。”石生道:“梅花骨秀神清,苦于耐寒,阳回气足,复能魁春,乃酣养贞守之士。弟因蜗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图之,倒不怕为梅花所笑,恐为梅花所耻耳。”怀伊人道:“吾兄今日谢名,借处馆以访才女,可谓贞守矣。况今秋乡试,明春会试,联捷在举步之间,梅花何耻之有。小弟雕虫小技,且丁母忧,明年此时,吾兄着锦衣归来,弟相会抱耻,又当何如?”二人正饮酒闲谈间,听得箫鼓如麻,歌声聒耳。石生叫人把两边垂帘卷起,见玄墓已在面前。岸上游人如蚁,皆傍梅岭而行。石生同怀伊人一见,心朗意彻,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对。怀伊人向石生道:“此处有佳胜,即俗子市儿,也勉强扭捏两句歪诗,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断不可无诗。”随叫管家取上笔砚笺纸,摆在案头。石生也正动诗兴,又见纸笔现成,便笑道:“请怀兄先为倡首。”怀伊人道:“今日吾兄是客。”
一头说,一头研墨。石生取过纸,提起笔,向砚池蘸得饱饱,正待要笔走龙蛇,纸透云烟,把春风花鸟搜索一番。忽见管家进舱报道:“田相公在岸上。”怀伊人不悦道:“他怎知我在此处?”管家道:“方才在帘外见相公说话。”怀伊人尚不动身。只听岸上高声叫道:“怀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怀伊人只得叫住了船,欠身相邀,迎进舱门。但见这人:头戴一顶鸭嘴纱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纪只有三十,面貌却似百岁。口拥荒须,形容不甚儒雅;脚登朱履,强勉赖做斯文。规规矩矩,妆成许多道学:遮遮掩掩,全见一味老诚。三人相见,礼毕分宾而坐。石生向怀伊人问道:“此位尊姓?”怀伊人道:“姓田,字又玄。与小弟旧曾处邻,近居城市。”怀伊人又转身对田又玄指石生道:“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号池斋者。”田又玄闻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来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叙毕。傍边管家添上钟箸,大家同饮了数杯。田又玄就像个不饮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减。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见弃小弟,在这边故此不饮?”田又玄高声回道:“岂有见弃之理。不瞒先生讲,昨日,徐州一个铁不锋兄,慕小弟之名来访,同本处一位白兄,齐集古香亭观梅。忽然诗兴发作,做了一回诗,不觉畅饮,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余酒未醒。”怀伊人接口道:“酒不肯见爱,同敝社友做诗吧。敝社友方才爱玄墓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为题,正在挥毫之际,不期相遇,却好酬唱。”说罢,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笺纸,命石生、柏儿捧砚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几杯酒盖着厚脸,假托看着柏儿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怀兄家的吗?”怀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田又玄笑道:“果然有好主必出好仆。”又问柏儿道:“你多少年纪了?”柏儿道:“今年十六岁了。”田又玄道:“你可识字吗?”柏儿道:“我不识字。”田又玄只管絮絮叨叨,问他东长西短。怀伊人道:“想是墨已浓了,田兄不要闲话。”田又玄谅着这诗难免不做,反强勉堆下笑容,脱帽露顶,谈今论古,胡乱讲了一回大话。提起笔来,也不让人。摇头战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丑态,捏成一首。放下笔,将诗笺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怀兄韵成,一齐同看。”怀伊人道:“石兄在此,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转候石兄吧。”石生闻说,提起笔来,如探囊取物,写了一首。递与田、怀二人。诗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随红紫独为芳。东风团月连云瘦,春色笼烟彻骨香。
减却离魂空着恨,销残清粉更成妆。
当年高士今何处,值此游人总断肠。
池斋石液题二人看罢,但见云笺与花柳齐飞,翰墨共春光并舞。连声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笔乱书,实皆俚谈,何以当得二公大赞。”田又玄正色近座道:“其实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从来最不瞒兴,就要把弊病一一说出。这诗做得不但顺口,且起头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这就妙起。第七句下个’当年’二字,当年者,尚论也,又是远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后以古人作证,乃真才实料,恰像唐诗。”石生道:“小弟原是抛砖引玉,请佳作代为遮丑。”怀伊人虽与他相认,不过旧曾处邻,并未曾与他文墨往来,也要看他诗句。就将手中诗取过,同石生一看,满纸胡涂,字如牛毛虾尾一般。诗上写道: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石生看罢,知他是抄写前人白玉蟾的诗句。不好说破,故作赞赏。怀伊人不觉露出一声道:“这诗做得虽妙,念来就如熟的一般。请再咏四句,以成七言八句如何?”田又玄忙回道:“这诗皆从心窝里发出,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与古人的意思,两相隔绝,朋友读着,自然律不和声,词不顺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诗只可一首。再做一首,就为恃才妄动了。岂不知古人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怀伊人又道:“这诗细细想来,倒与当时白玉蟾《梅花》诗有些相同哩。”石生笑道:“想是田兄与古人暗合。”田又玄亦大笑道:“好个与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师面前,逢会文作诗之期,往往拿着笔,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间有父师道‘这是某人旧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个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诗,贴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咏梅花的。观者如堵,并无一个敢上前和她。就是小弟走上,随意略写几句,众人一见,惊得掩面伸舌而去,难道那诗也是白玉蟾的不成。”说罢,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说而且乱道,先生幸勿见笑。”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田兄既有这般大才,何患弟辈不甘拜下风。”怀伊人亦诡道:“田兄之诗全无假借,适才是小弟之戏谈。我自罚一杯吧。”遂吃过一杯,又向石生招饮。
石生手执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说甚么不通的女子,必竟是个才女。”停杯向田又玄笑道:“适所言佳句,与那不通女子诗,可还在古香亭上吗?”田又玄道:“岂有不在之理。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观,亦诗人之雅聚。凡远近游人,往来无阻,任其饮酒赋诗。石先生这诗,到那里也贴将起来。小弟诗现在东粉壁墙上,少不得同去现丑一番。”石生听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诗,酒也不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阵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见:亭台耸起,人人笔弄清香;粉面参差,个个鸟唤提壶。对客开樽,错怪浮生如梦;临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画。也有各携杖头,借景陶情;也有独抱琵琶,逢场作戏。石生住了船,同怀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携着酒肴,带着吹唱,一直上山。行到古香亭上,举头一望,满壁皆诗,不及遍览。转过东粉壁墙来,田又玄即指道:“此是小弟拙韵,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话。”石生微应,同怀伊人先看田又玄诗道:娇似雪花白似鹅,枝枝开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气痴我,累我吟诗恼杀他。
一朵扭来堪插髻。连根拔起可烧锅。
明朝只怕山风起,雪打群鹅飘满河。
春日同铁不锋白随时作也石生看罢,同怀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这诗何如?”石生同怀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称绝技。”田又玄喜道:“可有些老杜气味么?”
石生道:“全是杜体。”田又玄又指那女子诗与石生看道:玉笛吹残花复生,别离歌曲动江城。遥依南岭应传语,笑倚春风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梦回东阁旅魂惊。
相思罢吏难归去,载酒空余索杖名。
凌春女子题石生看罢,魂灵飘荡,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间有如此女子,岂不令男子羞死。念了一回,复低声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声朗诵一回。徘徊眷恋,情生肺腑。怀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这女子诗一味胡涂,当不得细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过是个女流。”说罢,将石生诗笺贴在壁上。又道:“我们且席地饮酒,叫吹唱起来赏鉴梅花,不可有负春色。”石生同怀伊人只得错落就坐,各斟满饮。石生手拿着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回。时天色将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饮。见石生要回,对怀伊人道:“主人之意若何?”怀伊人道:“既石兄要回,听其自便吧。”田又玄笑道:“这是主人悭吝,输不起酒资了。”怀伊人道:“非小弟悭吝酒资,因明日石兄有广陵之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约,恐今日过酒,误了明日吉期。”田又玄道:“明日那里去得成,就是要去,少不得弟备薄饯,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辞谢,定然要回。怀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将酒肴携在船上,三人复下山上船。田又玄别去,石生同怀伊人一路饮回,各皆无言。到了岸时,怀伊人并众别去,石生带着柏儿回家。怀伊人临别道:“石兄明日须要早起。”石生怅然回道:“明日再为商议便了。”正是:无端才思相关切,落得游人满面愁。却说石生,别怀伊人归家,一心想着那女子诗,如怨如慕,不禁动了个寻访之念。到次日,广陵之行告止,写了两书,一封托以酒病。令怀伊人先行;一封书烦怀伊人带至河南,问候表兄李穆如。正要着人送去,不期怀伊人带着管家、行李,收拾齐备,到石生处相邀同行。石生闻得,请进书房,相见过,怀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样胡诗,反笑那女子不通,真实可耻。”石生令怀伊人坐下,回道:“鄙俗小辈,狂妄无知,何足挂齿。”柏儿少顷拿上茶来。二人茶罢,怀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为何不收拾行装?”石生道:“昨日弟见那凌春女子诗,丰神逸逸,落笔不俗。弟思想起来,正是良缘觌面,还要往甚么广陵访问才女。怀兄且先行吧。”怀伊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馆,要在此访问这女子么?”石生道:“弟就去赴馆,也不过为此,岂可才女咫尺,反教错过。只是有一书,动烦怀兄带至河南舍表兄处,感爱不尽。”怀伊人接书道:“自然领命。但吾兄访这女子,在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笔墨,以致两误,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病谢交,他务自却,怀兄不必过虑”怀伊人作想道:“兄计固好。弟欲停装暂为效劳,此时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怀兄有此意,弟当终身佩德,恐怀兄不肯见爱。”怀伊人道:“弟心有余而时不逮了。苦今日不行,错过吉期,后来未必有此佳辰。”石生道:“既然如此,弟不敢苦留,恐误前途之事。怀兄且长行吧。”怀伊人只得怅然而别。临行道:“吾兄当斟酌谋为,弟不日即得会面。倘若这女子访问不着,还赴梅老先生之馆要紧,恐失他人之约,惹人谈论。”石生唯唯应诺,随即打发怀伊人长往,要访这凌春女子。正是:原为情而去,又被情所扰。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访这女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见利巧施美女计背人假借梅花诗
诗曰:
相思无底暗伤神,曾种风流一段春。
千里烟缘风忽送,三分傀儡话偏亲。
可真可假可欺世,谁是谁非谁识人。
误了桃源无好约,却教迷处说通津。
却说石生,不思量往扬州梅翰林家处馆。别了怀伊人,要在苏州访问凌春女子踪迹,却也不知是何等人家,下落何所。欲亲出访问,又恐闻名者,滥求代庖。因借病在家,着管家先将古香亭诗句揭来;后令书童柏儿在外访问。今日也访,明日也问,整整打听了月余,不见影响。这日,石生独坐在家想道:“向日我见那女子诗句,虽知其才,未见其貌。假令柏儿访着消息,在某所某处,我不能亲觏其面,便使媒婆去说合,那媒婆自然贬其丑陋,扬其美色,两下撮成,使我石池斋一片怜才好色的热心,付与冰炭之中。那时,姻缘簿上污了清白,叫我何处去折辩。”又想道:“那女子取名凌春,有魁占物色之意,料然也不是个俗品。自然男女相访,不轻失身与人的了。使她知我石池斋有这段好逑苦衷,应亦喜托鱼水。独怪那日不该让怀伊人先行,若留他少住几日,也与我访问访问,玉成此事。”又想道:“怀伊人北上,此时也不知到了何处,就想他回来,谅也不能,还是我与这女子两下无缘。不如依怀伊人临行之言,赴梅老先生之约要紧。”正自搜理闲思,沉吟不决,忽心下又陡起一念,自惊讶道:“这女子起句凌春,莫非取意于梅,乃梅老先生之令爱么?前闻他管家说,他老爷因游玄墓而回,故来聘我。又说梅老先生有一女一子,且那诗中道‘梦回东阁’,用扬州何逊故事。”说罢不禁欣喜,以为得想,遂吩咐一老管家,看守宅子。遂收拾行李,带着柏儿,叫了一只船,竟往扬州梅翰林家去。不一时,行到苏州城境。石生在船上检点行李书玩,恰恰忘落了凌春女子诗笺。石生忙对柏儿道:“你快回去将凌春女子诗笺取来。”柏儿听说,上岸飞星去取。石生查了行李,又自己悔道:“我还不该造次往扬州,遣落此诗,却非佳兆,端的这女子还在苏州。”一头怨,一头等,等到午西,见柏儿拿着诗笺,头上褪着帽子,汗浸浸走进船舱,说道:“那做诗的女子有了影响了。”石生忙问道:“却在什么所在?”柏儿道:“适才小的从阊门过,见一个乘轿的医生,多少讨药的人,跟到他家,下轿毕,那医生道:“不是这两日在常州医那小姐的病,这几时把你们药都打发完了。’小的闻见小姐二字,随立在旁,听了半晌,未审详细。见那日游船做诗的田相公,拉着他说话。小的见他进去,就问那医生管家,在常州医病的原故。那管家道:“有个小姐姓毕,乃是淮安人。因同父亲在玄墓看梅,受了些风寒,回到常州地方,染成一病。因慕我相公医名,特请了去,只用了四五服药,就病体痊愈。如今复回淮安去了。’小的犹恐不是,又问那女子叫甚么名字。那管家想了一回道:‘叫凌甚么小姐。’小的说:“莫非叫做凌春小姐么?’那管家忙笑道:“正是这两个字。’小的又问他相公姓甚么,那管家说姓白。如今特来与相公商议,还是上淮安去访他,还是怎么样?”石生闻言又惊又喜道:“这小姐虽有消息,未必貌附其才。若有才无貌,也是枉然。必须再去,访访她年纪多少,有人家不曾有人家,在淮住居何所?这般方可上淮,央媒求亲。若造次而行,倘有不合,岂不空费一番往返。”柏儿领命,放下诗笺,又去访问。方才上岸。就遇着田又玄迎面叫道:“柏儿,你相公尚未去么?”柏儿道:“现在船上。”田又玄就要想见。柏儿忙回报与石生知道。石生请进舱中,相会礼毕。田又玄道:“向自玄墓别后,小弟只道石先生同怀伊兄次日北上,故不及奉候。适儿盛使,方知先生尚留此地,不意今日又得一面,何幸如之。”石生道:“小弟向日已订期北往。因别后遂得大恙,不可以风,故又羁留到今,亦出无奈。”田又玄笑道:“那日在古香亭,小弟预知先生次日不能就往广陵。相留薄饯,实出本心,不意先生苦苦托词见却。”石生笑道:“人生四海皆兄弟,我之大贤,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人将拒我。如今日田兄,不弃小弟足矣,小弟岂可托词以却田兄。”田又玄笑道:“据先生所言,既非托词却弟,广陵实有何事?”石生道:“不瞒田兄讲,广陵梅老先生,差人请小弟训诲他公郎。前受了关书,并聘金二十两,约期甚近,所以急急为此。”说罢又道:“如田兄不信,……”随叫柏儿去取关书,递与田又玄看。田又玄一见上写着馆谷每岁三百两,节礼聘金在外,便觉满眼动火。随欠身道:“原来先生为这宗大财,故急于要行。”石生笑道:“二三百金算得甚么大财,小弟不过借此以谋终身之事耳。”田又玄又道:“先生这实是欺小弟了。终身之事,莫大于功名,难道借广陵以取功名不成?”石生又笑道:“功名富贵,等如浮云。知者当之,止算得一夜好梦。小弟之意,岂俗到此,盖别有意中之事,实非田兄所知也。”田又玄放下关书,诡道:“意中之事,我知之久矣,故作戏谈以试先生,今先生何必相瞒。”石生心下暗想道:“凌春女子,当日原是田又玄因作诗而起,必定他有所见,方说出此话。就是他无所见,我实说于他,料也不妨。”遂叫柏儿到茶馆取了几杯茶,留田又玄在船上相谈。石生道:“田兄既知小弟心事,小弟实为那日在古香亭见凌春女子诗,归家细思,颇还去得,因而动一痴念,有好逑之意。遂着小价觅访他的消息,到今方有影响。”田又玄近座笑道:“当时,小弟明知那凌春女子诗好,故说不通者,因为吾辈才名不肯为女流所占,不意先生与我暗合,也知她诗好。但此时先生既有影响,就该丢了扬州馆事,为何还如此行色匆匆?适才所言不知所行了。”石生道:“非弟言不附行。奈这女子在淮安地方,虽知其才,未知其貌,若造次而行,恐有不合,空费了往返,又误了梅老先生之约。小弟之念,尚暂泊于此,再访这女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就撇梅老先生之馆,竟挂帆向淮阴,与她生死一决了。”田又玄道:“老先生原是在何处访着这消息,如今还当去访一访,不可错过。”石生道:“原是一医生姓白者,从常州与她看病而回。小价偶然问其盛管家,故得知这个消息。”田又玄道:“原来医生姓白者之传。但恐再访出那女子是绝色,先生事做半途,又要赴梅老先生之馆,凯不费居中者一段苦心。”石生笑道:“我石池斋岂肯为三百两臭铜,卖了终身大事。”田又玄见石生志不在馆,立意要访那凌春女子,不觉动个冒名赴馆之心。手里拿着茶杯,口中诡道:“先生不必他访,小弟曾在古香亭见过的。”石生忙喜问道:“田兄所见,果然姿色若何?”田又玄道:“若说那女子姿色,大抵非一言一句可以描写,只那一双眉眼,令人见即迷魂。”石生闻说,近座细听。田又玄又细将那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动人,在古香亭如何看见,说了许多谎话,要撮弄石生上淮,自己顶名赴馆。石生一腔痴情,虽被他说动,却也半疑不信。田又玄又巧言道:“恐小弟眼力不济,不足取信先生,先生且停留半日,请那医生来,假以看病,再细细审问一番,真假自明了。”石生喜听其言,就着柏儿去请那医生。田又玄又止道:“此时天色将暮,恐不成体,到明晨吧。”石生道:“明日再误半日功夫,恐又开不成船了。”田又玄道:“小弟还要薄饯,明日少不得相留一日,后日再开船长往。”石生为着那女子,只得依言。二人谈得情投意洽,又吃了一会茶。田又玄别去,临上岸道:“此事若成,先生将何以谢弟。”石生笑道:“多以金帛酬谢就是了”。田又玄正色道:“小弟亦非爱金帛的俗品,转将佳稿赐小弟一部,以留别后之思吧。”石生道:“此是不费之惠,若先生有见教之意,明日就着人送来。”说罢,田又玄别去。正是:出言诡辩非君子,见利欺心定小人。却说田又玄留石生停止船上,思量冒名赴馆,得那三百两头。一路想道:“我方才留石池斋,明日请白医生察访那女子姿色,倘那女子是个丑陋的,白医生一直说将出来,不但失了老田这大财,且把我吃茶时那些假话,都被他识破,日后有甚面皮见他。”想罢,竟不回家,即转回身子去寻白医生,要二人合意同谋。原来白医生就叫做白随时,素常做田又玄的伙骗。曾在玄墓古香亭,令田又玄假石生之名,会徐州来的一个铁不锋,观梅做诗,希图酒食。这晚见田又玄寻他,即忙迎出笑道:“田·相公适才别去,为何又来。”田又玄道:“特来与兄接风。”白随时邀到内堂坐下。田又玄从袖中取出一个银包,拈了一块银子,递与白随时买酒。白随时推让了一回,田又玄只是要买。白随时道:“在愚弟这边,为何倒扰老兄。”田又玄道:“小弟有一发财事相烦。你依我买来,别有话说。”白随时勉强收下银子,叫家中用人,买了些熟肴便酒,掌起灯来,二人饮到兴头,田又玄道:“敢问老兄,前日在常州与何人看病的?”白随时道:“有个淮安毕监生令爱,为玄墓观梅,受了些风寒,因请小弟看病。却有何说?”田又玄道:“那毕令爱可是前月十六日,我与老兄并铁兄三人,在古香亭笑他诗句不通的凌春吗?”白随时道:“不是,不是,这个叫做临,生得才美冠世,其父虽监生而实乡官,从正月二十日方游梅花的。”田又玄道:“如今把这临要兄认做凌春,这财就有望了。”白随时问其原故。田又玄将石生爱凌春诗句,误访临,并明日要请白随时话头,细述一遍。白随时闻言惊道:“石池斋也还有些名望,为何把一个不通的认做才女。这等看将起来,眼力实不如老兄了。”田又玄叹口气道:“自古名人好题诗,英雄多困苦。虚名在前,真才落后,此天道反覆之数。”白随时又道:“明日小弟领命,把临说做凌春,哄那石池斋上淮去了,你我财从何来?”田又玄道:“兄饮三大杯,小弟说与你听。”白随时连吃过三大杯。田又玄道:“小弟之文才诗学,系兄所素知,自不必说。有扬州梅老先生,官居翰苑久矣,知我是个才子,要请我教他公子。不意石池斋这个畜生,就谋了此馆。每年三百两雪花纹银,节礼在外,还有二十两聘仪。如今聘仪被石池斋收了。若老兄撮弄他上淮,这馆小弟抵了,馆金与兄三七分,岂非是宗大财。”白随时听了满心欢喜道:“这等说,老兄该吃三十杯。老兄之财,更多似小弟。”田又玄道:“三十杯小弟吃不得,也与兄三七分吧。”白随时道:“这个成不得。小弟不敢如此贪杯,宁可舍命奉陪几杯吧。”二人一头说,一头筛酒,各吃了五六杯。白随时又道:“适才老兄所言,有冒名顶替之意。又无关书,一时认识出来,却如何处置?”田又玄道:“关书小弟已曾见过。竟去赴馆,只要言语相对,东家怎好问先生要关书看。”白随时大笑连声道:“妙!”二人立定计策,欢心畅饮,直到一更时分。田又玄临行嘱道:“明日之事在心。”白随时道:“谨领大教。”二人别过。白随时又道:“闻得铁兄尚羁旅在扬,未回徐州,只柏老兄还要相遇。”田又玄道:“若他在扬,益发妙了。”二人方别。正是:浪施巧计同儿戏,小视奇才作等闲。却说石生在船上不知白随时受田又玄之嘱。到了次日早起,见天色晴明,正是淮行的顺风。遂叫艄公备了酒饭,封起药金,一面令柏儿来请白随时。
不一时,白随时带着家人,背了药箱,柏儿引轿到船前。白随时下了轿,一直上船,与石生礼毕茶罢。柏儿从书箱中取出一书,放在案上。白随时把石生脉细细一看,道:“先生这个病源,因闷郁而起,心膈不宽,虽然脉气沉细,却无大病。”叫家人取上药箱,撮了两剂宽中益气汤,用福圆作引。撮罢,就要告辞。石生道:“久仰青囊秘学,未得识颜。今日贱恙得叨妙剂。舟底不堪便饭,望宽坐少叙。”白随时道:“先生才名动世,一觏台光,实出望外,况又在此叨扰。”说罢,柏儿收起书本,摆上酒肴,二人饮了一巡。石生道:“兄翁尊号,却不曾请教。”白随时道:“小弟贱字随时。”石生道:“可是素与田又玄相知吗?”白随时道:“曾有一面,不甚相知。”石·生也不在意,又饮了数巡,石生欲言又止。白随时知他为那事儿,不好启齿。故作问道:“先生行色匆匆,却因何往?”石生道:“要往淮安访一舍表亲。”白随时故道:“令亲住居何所?”石生故作叹一口气道:“说起话长。小弟有位舍表亲姓毕,自先君去世,就不曾相会,到今五六年矣。昨偶闻在淮居住,又闻舍表亲带着舍表妹,在玄墓看梅,及弟往拜,又两下错过。如今上淮问询,尚不知他住居何所。”白随时知诡托诡道:“前小弟在常州,与一位毕监生令爱,句唤凌春者医病。那毕监生倒住在淮安城外,清凉寺旁,也曾从玄墓看梅而回,莫非就是么?”石生笑道:“那人虽然名姓相对,但天下同名同姓者多,难叫分辨。惟舍表妹自垂髫时,与弟同食同居,至今形容犹记。不识兄翁见那毕兄令爱而貌若何?”白随时把酒干过,笑道:“这等说起,料想不是令亲了。”石生见他笑而不言,以为女子丑陋,不好说出。叫柏儿斟盈了酒,又问道:“兄翁如何见笑?”白随时道:“不说那女子面貌便罢,若说起那女子面貌,真天上有,地下无。且才美兼备,恐先生令表妹没有那等全美。”石生作喜道:“舍表妹虽人才不算出色,却也有七八分似这个女子。但不知此行得遇着遇不着?”白随时道:“若是这位女子,先生说两个字来,小弟代起一数看。”石生见白随时又会起数,满心欢喜。随口道了两个字。白随时将手画画道:“却好是乾天数。二爻发动,此去不独能相会,还有许多喜事。”石生道:“这数如何详解?”白随时念那数中诗道:得意相逢贵,前程去有缘。
利名皆可望,三五月团圆。
石生听罢,知姻缘之事有准,又敬白随时几杯作谢。白随时又道:“此数乃邵康节先生所授,极灵极准。上面说’三五月团圆’,先生若访令亲,宜速行以应此数。”石生道:“小弟就此顺风,即刻开船。”不一时,柏儿拿上饭来。只见田又玄领着一个佣人,竟自上船,与二人拱手。白随时见田又玄至,就起身告辞。石生道:“请用便饭。”白随时作谢道:“小弟酒后不能用饭。”石生随叫柏儿取出药金赏封,总递与背箱管家,送到岸上。白随时作别上轿。石生方回,田又玄迎着问道:“那事如何?”石生笑道:“据白兄口词,颇有姿色。小弟欲乘此顺风,暂别往淮。”田又玄惊道:“此时就行,小弟不及躬饯奈何?”随叫人取上四包路菜,送与石生。石生作谢。要留田又玄便饭,田又玄作辞过。又道:“先生上淮,必须从扬州而过,倘梅老先生管家看见,传与梅老先生知道,岂不招怪。”石生道:“小弟此行,不拢岸上,径从淮安水路而去,他如何知道。就见他管家,也不认得。前那关书,俱从门外传进,并不曾会而。”田又玄喜笑道:“既如此,先生可放心而行了。”石生叫柏儿开书箱,取出诗稿递与田又玄道:“这是小弟近集,如命呈览,幸勿见笑。”田又玄谢过,令家人收下。二人立在船头叙别。只见船家整理篷桅,收拾绳索。石生对田又玄道:“此时心意皆为行色所扰,不能与兄尽谈。”就作揖谢别。田又玄回礼道:“这是喜事催人,先生不必以一别为怅也。”石生反强勉回嗔作喜,要送田又玄上岸。田又玄道:“先生不必送小弟,小弟转立在岸上,以心相送吧。”二人就在船头别过。田又玄同家人上岸。只见船家撤起跳板,将船一开。石生才进舱门,但闻长帆风响,船头水涌,如弩箭离弦,去莫能禁。田又玄立在岸上,喜得如梦如痴,呆了半晌。正是:·情痴傀儡三分话,天送姻缘万里风。
却说田又玄立在岸上,复定睛看了一看,见帆影顿渺。遂带着家人来会白随时,商议冒名赴馆。二人相见大笑。白随时道:“老石已去,我兄冒名之事,不可迟延”田又玄道:“适才细细审问他,他此去竟不扰扬州,说扬州梅老先生家人并不曾会过。这场造化,真是你我时运。”白随时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老兄可收拾行装,随后赶去,恐一迟延,梅老先生着人来请他时,就有许多不便。”田又玄依言。就拉白随时到家,看着收拾了行李,同到渡口,叫一只小船,别过白随时,独自一人,随路打听着石生消息。到了扬州。上岸之时,顶头遇着一人口中叫道:“石兄何往?”田又玄忙抬头看时,乃是徐州的铁不锋。就踉踉跄跄作了一揖道:“小弟因此处梅老先生,每年出三百金纹仪,请我处馆,特来赴约。铁兄何羁留在此?”铁不锋道:“小弟自别后,不期遇二三知己,每日在此诗酒,竟忘其所归。”田又玄道:“铁兄必于此地久熟了,可知梅老先生家住居么?”铁不锋道:“闻得在小东门前后,可同去找问,以便进拜。”二人遂拉手同行,进了城,不一时到小东门。铁不锋道:“想是梅老先生就在此处前后,可问人一声。”二人立着说时,见一人从旁边酒楼上走下,问道:“相公可是来赴馆的石相公么?”田又玄道:“我正是。你如何晓得?”那人道:“小的就是梅老爷家中王文。我与相公去通报。”田又玄道:“此时天暮,恐不成礼。今晚且寻饭店住下,明日再来拜过。”王文扯住不放道:“我家老爷怪相公来迟。说没有回书,不足为凭。家中报怨小的,正要差小的明日去复请。若相公今日会了,省小的明日一番回话。”田又玄遂到酒馆中,打开行李,取出一红单帖,上写着眷晚生石液拜。先着人传进。后向铁不锋道:“弟且暂别,兄寓何所,乞为示我,以便奉看。”铁不锋道:“石兄不必看弟,弟明日自来拜兄。”二人打恭别过。田又玄跟随了行李去会梅翰林。见梅翰林迎到厅下,田又玄前趋后恭,相依而行。直到厅上,相见礼毕,分宾坐下。梅翰林道:“前学生在吴下观梅,仰台兄大名,如高山在望。不揣荆棘,敢攀驾临,获愧实甚。”田又玄打恭道:“晚生菲才薄德,梅老先生呼唤,实愧庸学,不足以当令公子之范围。”梅翰林笑道:“这是台兄过谦了。”田又玄又打一恭。家人茶上。田又玄兢业业拿着茶盏,告过茶毕。梅翰林叫管家请出小相公来。少顷,小相公出来,年纪只在十来岁,生得眉眼秀雅,端端正正朝上作了一揖。家人安了个位儿,在下面坐着。田又玄道:“令公子品格非凡,日后定然继老先生之门第。”梅翰林道:“小顽待腊,因学生为这俗吏,幼年失教,懒于读书,明日拜从门下,使顽石一经仙点,想不致终顽也。”说罢,请田又玄到内书房里坐。田又玄蹑步而行,穿了两三进房子。只见花柳丛中,山石嵯峨,朱栏粉格,多少曲径回廊,共有十数间危亭雅座。梅翰林叫收拾铺陈,安田又玄在内居住,田又玄不胜欣喜。当晚整酒,十分款待。次日又备一席,将公子拜在门下。二人方饮酒时,见外传进一帖,上写道:“通家社弟铁纥拜。”田又玄一见,忙起向梅翰林道:“是敝相知铁不锋兄,来拜晚生的。待晚生出去相会。”梅翰林道:“既石兄相知,请至书房相会何妨。”随叫家人收了酒肴。田又玄迎进铁不锋,在书房中与梅翰林三人礼毕,分宾坐下。梅翰林道:“请教铁兄尊号。”铁不锋道:“贱字不锋。”田又玄道:“敝相知少年大才,乃北方名士,家下现住徐州。”梅翰林道:“看铁兄这般清雅,自是名教中人。”铁不锋打恭谦逊。梅翰林对田又玄道:“铁兄可曾婚配过吗?”田又玄道:“晚生婚配过。铁兄与晚生不同。”梅翰林笑道:“这等说,石兄已娶,铁兄尚未有室了。”铁不锋道:“晚生素有傲骨,不肯轻娶。”梅翰林道:“此正是才人之妙用。”三人茶罢,铁不锋就要告辞。梅翰林道:“铁兄既与石生相契,皆是莫逆,何不少坐,盘桓盘桓。”遂令田又玄留住。吩咐家中整置酒肴。又取出一诗笺执在手中道:“铁兄可有佳稿在此?”铁不锋道:“拙稿被坊中取去射利,尚未刻出。”梅翰林取出诗笺道:“这一首诗,是小女在吴下古香亭上做的,请二兄指教。”二人接过,用手假作画圈吟哦。忽看到后面有凌春女子四字,二人惊讶半晌。梅翰林道:“这诗是咏梅花的,也还通么?”田又玄道:“这诗是绝妙的。但晚生是在古香亭见过的,那时是十几的光景,就同铁兄在那边观梅,因而赞赏。不识老先生同小姐,是何时在古香亭的?”梅翰林想道:“还是正月初五日,同小女在那边的。”田又玄道:“令爱小姐,如此大才,不知青春多少了?”梅翰林道:“小女今年十六,尚未择婿。”二人闻言,一齐惊赞不已。
梅翰林道:“请教二兄各做一首,以便小女留读何如?”
田又玄心中想着石生淮行之事,恐闻凌春消息,复来赴馆。遂用一计道:“铁兄大才,尚未有室。老先生令他做一首。略见其意,何不招赘为婿。”梅翰林但微笑道:“石兄也少不得要做。”田又玄道:“晚生乍离故古,心绪觉得烦杂,恐猝中之笔,不足大观。”梅翰林道:“常言斗酒百篇。想石兄酒兴足,然后下笔有兴。适才吩咐家人另收拾酒肴,待学生再亲去取一坛好酒,与二兄冲开思路。”一头说,一头别过二人去选好酒。田又玄同铁不锋见梅翰林回家,亲自取酒,恐怕一时做诗,吓得心慌意乱。铁不锋对田又玄道:“吾兄大才,就要做诗,也还不难。小弟近日荒疏,胸中却无一字,这事从那里说起。”田又玄道:“小弟近日风尘劳顿,也有些荒疏,却如何处置?”
铁不锋低声道:“向日吾兄所作之句,权借与小弟何如?”田又玄低声回道:“这个成不得,倘若兄说错了字,反为不美。不如待我写了,兄做一首吧。”铁不锋慌道:“吾兄之诗,小弟自别后,终日熟读,断不错字。”田又玄想了想道:“那诗就与兄写去。小弟一时懒做,也寻一首现成的,应酬应酬吧。”遂两边张张,忙拿了钥匙,向房中开了书箱,取出石生诗稿,翻来倒去,不见一首合宜的梅花诗。因想,向日后生在游船上做的那首,却又一时寻不着。正在乱查之际,见铁不锋走进道:“这诗稿是何人的?”田又玄道:“是小弟做的。”铁不锋道:“兄当时在古香亭,说这女子诗甚是不通,今日为何又赞她绝妙?”田又玄手掀着诗稿发燥道:“兄全然不知我的深意。”铁不锋见他发燥,遂忙忙出去。田又玄又闻得外面花园门响,向后半本猛然一揭,却好临了一首就是。方才看了一眼,见梅翰林走进,手慌脚乱,出来迎着。梅翰林叫人揩抹了桌子,摆上美酒丰肴。田又玄随放了梅待腊家去,自己复走进房内,收拾那诗稿,掩在箱内,又张了两张,方出来与梅翰林三人饮酒。酒到半酣,田又玄叫书房用人,取出笔砚,对梅翰林道:“适老先生所命,和小姐梅花诗,晚生辈且强勉做他两句,以求大教。”梅翰林闻言,各敬一杯助兴。田又玄将酒接过来,一饮而尽,就把石生“一片冰肌接水光”那诗写将出来。梅翰林一见,满心欢喜,击节称赏。铁不锋扭捏半会,就把田又玄那“娇似雪花白似鹅”诗,写将出来。梅翰林一见,鼓掌大笑。铁不锋道:“晚生这诗还不像荒疏之笔么?”梅翰林道:“绝妙佳句。”三人遂一面饮酒,一面看诗,饮到夜半。梅翰林留铁不锋住了。就将二诗携到内宅,与凌春小姐去看。凌春小姐正高掌银灯,翻阅古集。一见二诗,不觉失笑道:“这铁姓诗句,这等不通,名字又起得这样古怪。”梅翰林道:“这铁姓乃徐州人。石兄说他是北方名士。年甚青少,谁知外清内浊,石兄竟亦不察,反有荐他为婿之意。连石兄亦觉可笑。”凌春小姐又道:“石先生这诗,倒脍炙人口,只是字迹歪邪,像有抄袭之弊。”梅翰林想了想道:“我起先见他在书房中拿着一稿,东翻西阅;且他又是一团势利行径,不像个名士规模。莫非这诗果有抄袭之弊么?”时公子梅待腊与夫人亦在座旁。
梅待腊道:“我先时也看见先生,查了半日诗稿,见爹爹来,就慌忙搁下了。”凌春道:“如此说起,石先生既有抄袭之弊,决非才人所为。竟假冒名士之辈,妄来赴馆,亦未可知。”梅翰林道:“倘若如此,我迟日假满进京,家下无人照管,岂不误了我幼子之事。”说罢,各令安歇。独自想了一个主意。次日早起,即别过铁不锋。叫一管家,同王文到苏州悄悄访问,看这家中先生,可是石池斋;再访问石池斋可是个名士。管家同王文领命。梅翰林又道:“你二人若访问不出真正消息,休来见我!”管家同王文吓得飞星叫船,去访石生。正是:假借人多惑,循环事却乖。但能催薄暮,月应不媒来。
不知在何处访着石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毕小姐丝桐露调石秀才玉箫断肠
诗曰:
恩从至处生烦恼,诗到愁来总怨哀。
寄语深闺非恋色,抚琴相访亦因才。
岂知错里翻成约,不忍情中更见猜。
自是美缘天有分,何须冰月作良媒。
却说石生,那日信白随时之言,别过田又玄,喜长途风送,不日到淮。先将行李发在湖嘴饭店,即问清凉寺住居。问毕,暂别主人,带着柏儿,行未半里,见青柳成行,白云如堵,无数楼台殿阁,隐隐高耸其中。石生从一草桥而入,傍花随柳,找寻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对湖水荡漾,绿草烟迷,内闻鸟鹊声喧,山门紧闭。石生自旁一小门缓步进去。见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毕,分宾坐下,各道名号。原来那僧号湛然,乃客居清凉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里,特来淮募缘修寺,见石生斯文之辈,两相投洽。又引见主持师傅普明。石生道:“学生从南来,风尘劳顿,心下不爽,欲借定刹客房半间,少息数日,奉送香资,不识二位老师意下若何?”普明闻见有香资,连声应诺。石生随叫柏儿,外面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普明。并饭店行李总代取来,就寺住了。这晚,普明备了茶果,令淇然陪饮。茶将数巡,石生道:“这寺旁可有一姓毕者么?”湛然道:“贫衲初来,不知细里。闻道有一毕监生,名冷金,字守谦。富推敌国,选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问他却有何事?”石生道:“闻得他有一令爱,善赋诗文,学生曾在玄墓见一道梅花诗,那诗颇觉清新,即其手著,适偶尔相问,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毕老爷,带小姐至玄墓观梅,得病归来,曾许一愿在此,尚未还哩!”石生佯笑道:“访梅乃人之韵事,何反得病?”湛然道:“只因毕老爷丧妻,小姐每日作文赋诗,哀挽母亲,久矣扰思成病,今春方觉爽利。故毕老爷恐她憔悴芳姿,带往玄墓观梅散心。不期又受风寒,复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愿心目下也好还了。”石生道:“原来如此。”二人谈了一会,吃过晚斋,湛然自归禅房。石生秉烛独坐,前思后想,直到四鼓时,正欲抵案而卧,听得金鸡三唱,法鼓齐鸣。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儿就走到毕小姐前门窥视。只见职事两列,多少衙役在门伺候。石生近前问道:“这是那里官长?”衙役道:“是现任徐州钱老爷来拜毕老爷的。”石生听说,带着柏儿,又闲闲走到后门。见墙上石勒先春园三字。石生正自玩索,只见一花婆,手提花蓝,从门内走出,向斜路径往清凉寺后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无味,俟他去后,潜走入园内看时,悄无人声。但见:绿浅红肥,啼鹊噪。槛凭青草池塘,紧靠太湖一石;帘卷东风绣阁,却傍沙柳丛阴。阳和春暖,花香扑鼻;心静琴响,兰味袭人,汉宫当晓,无般娇媚,原非画工幻想;青皇滥设,多少芳菲,尽是恨人愁绪。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顾群芳,心营万虑。知柳中高阁,是毕小姐藏修之处,不痴不呆,沉吟半响。恍然似有人出,正曳裾而行。忽闻呖呖声音叫翠云。石生侧立在柳树梢下,闻得琴声嘹亮,随听弹道:胜如花明窗静,梳玉斜,鬼病恹缠瘦怯。只落得清粉销残;说甚么笼香骨彻。想起这愁恨难绝。石生听罢,低声自语道:“‘清粉销残,笼香骨彻’,分明道我梅花诗上,’春色笼烟,销残清粉’之句。”又近前坐在石上细听道:减新妆,湘裙半遮;逗离魂,春光顿赊。竟夜伤嗟。
为怜才心切,不是奴意儿痴邪。羡文君不恋豪奢。
石生听罢,又低声自语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斋之意。信乎白随时数中道‘三五月团圆’之句,且白随时言她才美兼备,谅不虚矣。但我游梅见小姐诗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诗句她怎记得?”又转念想道:“小姐数百里到玄墓游梅,岂有一见即返之理。或者就觅寓古香亭旁,时时观玩,后复见我之诗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将她原笔诗句,央托那花婆传入,看她认与不认,自知就里。”想罢,意欲再听,琴已绝响。遂带柏儿出了先春园门。只见钱知州别过毕监生,上轿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径往清凉寺来。吃过午饭,令柏儿到寺后觅访花婆,假以买花插瓶,叫她进寺。柏儿应诺去了。少顷,带引花婆进了寺门,见过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开花篮,递与石生拣选。石生手拣着花问道:“老妈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陆。”石生又道:“这花是何处折来的?”花婆道:“是东边毕老爷家先春园里的。”石生道:“毕家花如何送与你卖?”花婆道:“有个原故,当时毕奶奶在时,待我甚好,如今毕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余下一个小姐,小姐念先人旧爱,不忍视我孤贫,因此,把这花叫我卖了度日。”石生问罢,选了两枝大花,插在瓶内。柏儿拿出几碗果子,提了一壶茶摆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花婆道:“老身怎敢扰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与陆妈商议,若要得,我做衣服,备重礼相谢。”花婆笑道:“相公却有何事?”石生道:“就是毕小姐事。”花婆惊道:“若是说毕小姐事,万不能做了。”石生道:“怎么见得不能做。”花婆道:“相公说毕小姐三字,不过就是为婚姻之事。那毕小姐虽年方十七,文推过目,生得面如花朵,有许多刁钻古怪性格。就是毕老爷时常说及选婿一事,她就不悦,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儿,方才说得。相公此举料想不成。”石生笑道:“这件事,却是中她意的现成事。我二人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如今所烦无别,有首诗儿,是我在苏州得来的,烦陆妈转达小姐妆次,问个详细,可是小姐做的?是与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资一两,后日再烦别事,仍加厚谢。”花婆回嗔作喜道:“这个使得,只是要迟两日方好。”石生道:“去便就去,为何又迟两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毕老爷有个旧友姓钱,现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闻徐州出贼,上司叫他急急赶去上任拿贼。毕老爷备了两席酒,叫了一班戏,与他送行。小姐也请了几位女客,在帘后看戏。恐忙中不便说及相公事情。”石生道:“这个不妨。我将诗笺与你悄悄带去,乘便取出就是。”随取了一两银子作茶资,外一钱银子作花价,并诗笺放在花蓝内,对花婆道:“此事重托,千万不可泄漏。”
花婆不好辞得,只得应诺,茶毕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决不负陆妈成就之德。”花婆一味应承而去。石生送至寺门。花婆忽回转笑道:“相公尊姓不曾问得。”
石生道:“我姓石,道号池斋,你可紧紧记着。”花婆道:“石相公与毕小姐二人,可有甚么遗记没有?”石生道:“没有甚么遗记,止有小姐琴中弹的一曲。”花婆道:“相公写来与我拿去,她就没得推却,老身又好中间调停。”石生复回房中,写出那琴中之曲,付与花婆。又叮嘱一遍,方才各别。正是:全凭紫燕传佳语,坐待春风听好音。却说花婆别过石生,手提花篮,夹带诗笺,竟往毕小姐先春园来,谋为此事。怎奈事不凑巧,恰恰撞见毕监生亲自选折瓶花。一见花婆问道:“今日花卖了多少钱?”花婆道:“不曾卖得多少。”毕监生无心将花篮揭开。花婆慌忙将手遮着银子,被毕监生早已看见诗笺。问花婆道:“这是甚么诗笺?”花婆道:“是小姐与我钿花的。”毕监生将诗笺捏在手中道:”闺中诗句,以后不可乱向外传。”花婆应声,满脸通红。提着花篮,径到楼上。见过小姐,道声恭喜。毕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爹爹不日上任么?”花婆道:“不是。”毕小姐道:“既然不是,想是陆妈的喜,故来反说。”花婆道:“我有何喜?”毕小姐道:“陆妈今日满脸春色,喜气融融,想是卖花捡着银子回来了。”花婆笑道:“我贫婆子家,那讨得甚么银子拾。适才拾着一张字纸儿,请小姐念与我听听,看是什么话说。”毕小姐令花婆坐下,接过看罢,惊问道:“这是我在深闺做的《胜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寻着?”花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凉寺门首坐歇,见风吹出个字纸,我就拾将起来,那晓得甚么胜如花曲不胜如花曲。”毕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么?”花婆道:“只苏州来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斋,再无别人。”毕小姐惊疑半晌道:“闻得苏州石池斋是个名士,却怎么到淮安来哩。”花婆欲说就是,为那诗句被毕监生拿去,欲言又止。毕小姐道:“那石池斋认得你么?”花婆道:“他倒不识认得我,想是倒识得小姐哩!”毕小姐粉脸顿红,问道:“他如何识认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识认得小姐,小姐如何晓得他是个名士?”毕小姐道:“当日我在苏州游玄墓,闻得他是个少年饱学,又在古香亭见他亲笔诗句,故此晓得。陆妈如何说他识认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见小姐诗句,知小姐才情,故此不面而识。”毕小姐道:“我之诗句俱闺中暗室所作,石生却从何处得去?”花婆道:“说起那石相公,在苏州就见小姐诗句,因而千里之远,特来访问。适才着管家请我到寺中买花吃茶时,谈及小姐。他道:“我与小姐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复与我一诗笺”并这曲,他道:“诗笺是苏州得来的,这曲是小姐琴中所弹的。’不意来到园内,撞见毕老爷,将那诗笺拿去。那相公还要候我回话,却如何处置?”毕小姐道:“我之诗句,并未传至苏州,想是他误认别诗了。”
说罢,叫翠云道:“你向老爷那边,取陆妈拿的诗句来。”翠云应诺下楼。花婆道:“小姐差矣。若是误认诗句,并这曲亦不是了,若是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闺中之曲,岂有不知小姐闺中之诗么?”毕小姐作羞惭道:“陆妈之论,似乎近理。但那生迢远而来,在他可谓真诚矣;在我深闺之人,不当招认,若一稍通仪节,便近淫奔,若不应酬,又属负义,此时却势处奈何之地。”花婆道:“小姐之言,真上人高见。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当赠之遗记,使他暂回江南,俟后,或鸣之老爷,以图此美事方好。”毕小姐想了想道:“我有一白玉箫,在前边书房箱内,烦陆妈转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识好否?”花婆道:“这是绝妙的遗记,可着翠云取来。”毕小姐又想了想道:“今日请酒有事,不便去取。俟爹爹外出时,乘空取出,烦陆妈寄去吧。”毕小姐同花婆话犹未终,见翠云走上楼回道:“那诗老爷放在书房中,一时忘记,便寻不着,请小姐收拾衣装,城内女客轿将到了。”毕小姐闻言,开箱更衣,花婆就要辞过。毕小姐留道:“爹爹赴任日期将近,要打点一切事务,并还清凉寺旧愿。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迟日不妨。”花婆因无实据,不好因石生的话,就乘势住下。毕小姐见天暮,叫翠云掌灯。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妆下楼,迎接女客去了。正是:异客孤灯空对梦,玉人箫管不知愁。按下毕小姐今晚宴客不题。却说石生别花婆之后,千思万虑,望到夕阳,不见回话。自宽自解,以为毕家这日请酒。不期一连过了一二十天,杳无消息。石生使柏儿到花婆家问,又不见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带着柏儿向寺外芳草之地闲游散闷。只见两个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来在这边,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谁知相公弄个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们又往返寻到苏州,苏州又寻到淮安。”石生不认道:“我认得你家老爷是谁?说甚么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扬州梅老爷家的王文。当日到苏州请相公处馆,现有关书聘金。相公姓石,号叫池斋,怎么不认?”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还不放手,这等你错认了,我是姓齐的。”两个管家齐道:“我们在苏州到相公家访问,那看门老者说得不明不白。后到码头上,见一船户,他道石相公往淮来了。小的沿路问来,又有一船户,说相公在湖嘴饭店住歇。小的及到饭店,店家说到清凉寺来了。如今遇着相公,相公又推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们了。”三人正在寺外争论,只见湛然和尚走出问道:“为甚么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错认我齐相公做姓石的。”那两管家道:“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不意相公竟到淮来。老爷特差小的们来访,若相公不去,小的们就要领责。”湛然见无大事,向那管家道:“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北行。你们休得错认。”那管家又将一路访来原由说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诡道:“怪不得你们,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那管家放下石生,面面相视,惭愧半晌道:“我们且到别处再访一访吧。”倒向石生陪了许多不是去了。石生同湛然复归寺内。湛然有事,自回禅室,不及细问就里。石生独做客房,见诸事不遂,愈觉神昏意慵。正欲就寝,恍然如毕小姐来的一般。方才着枕,又自惊觉。见柏儿手持玉箫进房向石生道:“这是花婆送来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石生忙起问道:“花婆哪里?”柏儿道:“花婆正待进来,见后面毕家有人来寺,她就交付与我去了。”石生道:“那诗可曾说是毕小姐做的吗?”柏儿道:“她说是毕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儿出去。独坐明窗下,手持玉箫沉吟道:“小姐既赠我以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梦如痴,狐疑不决。遂援笔以《杨柳枝》兴怀,作词十首,以配玉箫。其名乐府,可备管弦。词云:年来何处寄殷勤,暮雨朝烟总未分。
空余弱质谁为主,独傍长亭更念君。
金阊有客客清凉,淮水河边夹道长。
垂枝不解东风意,两地相逢一断肠。
憔悴枝枝又别离,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旧日千条好,今日翻为两皱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着烟。
到来春色伤同调,未许垂丝别院牵。
晓开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颜。
行人多少啼处,莫把相逢陌上看。
当初折柳隋炀堤,曾听鹧鸪别路迷。
当日柳青无可折,鹧鸪犹复旧时啼。
裘马江天入翠微,袅袅轻丝梦未归。
青娥喜傍楼头月,春色何时上客衣。
病后何曾休了休,人恋东君君不留。
折来俱是昭阳梦,只恐君归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阳春一曲寄当年。
多情不识淮南柳,野客携锄只属田。
潦倒长途百感生,手挽丝丝酒未醒。
相依愿逐东风去,不留芳景付无情。
做罢,到夜三鼓时分,人声悄寂。石生独备一觞,将玉箫吹和起来,其音凄惋,不忍尽调。忽一人推开房门,就侧坐下。石生抬头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然道:“老师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顾也?”湛然皱眉道:“适贫衲闻箫中有断肠之声,抵枕不能寐。特来请问相公,何以悲愤一至于此?”石生挑灯,不觉泪语道:“学生远从南来,忝居老生爱下,已将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赠一白玉箫。因思天下有一美物,众皆悦慕。于此得之,必于彼失之。夫失之者,非愿失也,以为托以知己而与,不托以知己而遂不与;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为知己之物而取,苟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余取矣,是以彼与之者为知己;而与之者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赠?而我遂不知。两两牵牵,宁不令人心碎乎!”湛然闻言慰道:“相公固乃热肠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复,世态叵测,愿相公如意则取,不如意则不取,可也。”石生悲语道:“学生有不得不取之势。”湛然道:“何以见势不得不取?”石生道:“舍彼则我无知己,舍我则彼无知己,故为之势处不得不取。”湛然道:“请言知己者何人?”石生默然不语。湛然近座道:“相公说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石生掩泪道:“知己者,向日所言毕小姐也。玉箫即毕小姐所赠也。”湛然惊问道:“毕小姐与相公因何遂成知己。”石生道:“学生自从玄墓古香亭见她诗句,知她才冠群英;复晤一医生,知她貌压众艳。学生特弃扬州梅翰林之馆而来,岂非以毕小姐为知己而访之乎?不意使通之毕小姐,蒙毕小姐答我一箫,似乎亦以学生为知己也。来人又令我早回江南,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而赠?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师处此,亦料难自解。”说罢又自掩泪。
湛然道:“原来先时那管家就为此事。既然相公弃馆而来,在毕小姐今日赠箫,谅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说存焉,来人独未达其意乎?”石生道:“来人不曾会面,且会后即难逢之人。”湛然沉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贫衲有一计,或能稍通音信。”石生道:“老师有何妙计,且试言之。”湛然道:“晚时,毕家有人来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还愿。毕老爷要来拈香。俟贫衲备一茶,请相公陪他谈谈。或两下道义相投,有一机会,事亦难料。”石生闻说,回嗔作谢。湛然遂别,石生就寝。
正是:只因恩爱愁多染,不为情痴恨亦无。
却说石生闻湛然之计,安眠一夜。到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候会毕监生。果然早茶时,湛然来请。石生喜不自胜。随到前房,向毕监生施礼毕,各分宾主而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几欲登堂请教,恐妨公冗,故疏晋接之仪。”毕监生道:“适湛然师父道及兄长高雅,闻知且善词赋,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辈中人也。”石生谦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骥尾。”毕监生笑道:“老夫近因新受杭州通判之职,把诗词疏失了许多。前一敝友钱姓者,祖籍九江,现任徐州刺史,来拜老夫,酒席间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当日窗下之豪兴,却不知近日为官之事,与那诗赋不同。”石生道:“正是。古云非穷愁不能著书。”毕监生道:“兄长住居寂寞萧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两首词句,着价取来献丑。”毕监生忙道:“不消取来,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当请教。”随叫柏儿到房中去取那《杨柳枝》词。普明、湛然摆下茶果,四人方举茶杯,见一个管家手持一书,向毕监生道:“徐州钱老爷有书在此。”毕监生将书拆开,看了半晌,笑道:“昨夜过酒,今日眼昏,烦石兄代老夫细述一遍。”石生接过书启,念道:“眷盟弟钱吕直顿首上守翁老仁台书。前者,晋候台教,过承盛款。别来就任,清诲之音犹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仅获一卒,迄今余党尚无觅处,诚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尽述也。兹有痒生铁纥,字不锋者,昨于江南游学归,拜弟门下。欲过淮谒玉,恳书转为介绍。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独铁生也。专此代面,无任瞻仰。”
念罢,毕监生接去,忙问管家道:“铁相公如今在那里?”
管家道:“现在家中厅上坐着。”毕监生放下茶盏,就起身而别。
石生道:“晚生拙词,求带去斧正。”毕监生道:“再来领教吧。”
二人说话之间,柏儿将词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势递与毕监生入袖。送到寺门,四人遂别。石生闷闷不快,同湛然复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际不遇,这般一件巧事,偏又不能接谈。毕老爷虽居咫尺,这寺一年来不得一次。此会虚过,再难得会了。”石生抱闷不语。湛然又宽慰道:“相公,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将新茶再吃一盅。”石生同湛然吃了杯茶,少顷,柏儿取午饭至。见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书,向湛然道:“我家老爷请石相公哩!”湛然同石生惊喜,将书看道:刻下敬置一觞,恭候台教。眷弟毕冷金顿首拜。石生看罢,对湛然低语道:“想是那词被小姐看见,故来请我。”湛然喜诺。石生受下请启,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过午饭,随即更衣,专候赴席。湛然笑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石生亦微笑而应。正是:否极常逢泰,愁深恨自除。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虚。
不知石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辞玻璃潦倒归僧舍冒风雨萧条见故人
诗曰:
鱼龙厮混道凌夷,玉石难分强笑嗤。
富客争夸乘势日,英雄却守敝貂时。
赠金自古称奇士,举目为何尽市儿。
我向暗中频点额,唤君回首莫蹉疑。
却说石生,午饭后随即更衣,候毕监生请。不多时,只见毕管家至。石生叫柏儿看守房门,同毕管家来到毕家,管家通报,石生进见。先是一少年人与石生礼毕,后毕监生与石生施礼。石生道:“晚生尚未进拜,过蒙错爱,本不当领。因长者呼唤,固辞恐反获罪。”毕监生道:“说哪里话,长兄大才,辱临敝地,恐旅邸寂莫,不过请来陪铁兄闲话。”话毕酒至,遂安位各坐,铁不锋道座,石生二座,毕监生在石生席旁陪饮。铁不锋举杯问石生道:“大兄尊姓。”石生道:“小弟姓石,贱号池斋。长兄可是号不锋者么?”铁不锋首:“大兄何以知之?”石生道:“虽未会面,久仰大名。”铁不锋忽然笑道:“小弟有一知己,是个才子。不意今日大兄亦同名同姓,倒也奇妙。”说罢又笑。毕监生道:“何石兄又有同名同姓者。”石生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在吾辈眼中真伪自识。”铁不锋笑道:“大抵假名假才之人,果然脱不出小弟这双慧眼。”毕监生道:“石兄大才。铁兄可曾见其佳作否?”铁不锋道:“不曾。”毕监生叫管家道:“你到后园楼上,问小姐把那《杨柳枝》词取来铁相公看。”管家应诺。石生笑道:“恐拙作不足经铁兄慧眼。”毕监生道:“这有何妨。”铁不锋不语。三人饮了两巡,毕监生问铁不锋道:“钱盟翁荣任徐州,亦获大利否?”铁不锋道:“钱老师初任,尚得千金。后因衙中有甚么苏小墓在内,每遇冤民事则出现。故钱老师也就不赚大钱了。如今每日所得,不上百金而已。”毕监生叹道:“钱盟翁时运不济,想起这样穷官,不如不做。”石生接口道:“每日得百金,这个官也就穷得不穷了!”毕监生同铁不锋齐笑道:“真书生之言。不知做官赚钱之事。”石生欠身微笑道:“果然学生不知。”毕监生道:“夫钱乃人之威风,无之则人不惧畏。所以古人云:“为贫而仕’教人急急谋利,做个财主。若仕不谋利,不如为客为商之辈,将何以势临乡党也。”石生笑道:“原来如此。在晚生闻得,富贵不加乡党。却又作何解?”毕监生想了想道:“此语乃世人之戏言耳。”石生欠身道:“世人为何作此戏言。”铁不锋接口道:“此语亦非世人之戏言,以为富贵之人不与乡党贫贱者为伍。故云不加乡党也。”毕监生拍案忙道:“此真妙解!”石生道:“在晚生之意不然,若从辛苦中敬得富贵,遇贫贱者则与之,使贫贱之人与我共此钱谷方好。”毕监生道:“何也哩?”石生道:“这钱乃天下运用之物,非一己独私。且有聚散盈虚一定之数。若悭吝视为己物,必取争夺之祸。使我为臭铜而甘争夺,可谓智乎!即侥幸保守无恙,又安得不似邓通致饥饿且死乎!如据先生、铁兄所言,不独死后遗臭,且生时口碑载道,皆颂财主为看财奴了。”毕监生不语。铁不锋高声道:“石兄罚一杯。明明见毕老师是个富贵之人,故来骂座。”石生道:“岂是骂座。不过公论道理。”铁不锋道:“有何公论,再加罚一杯。”石生一连吃了两杯。毕监生笑道:“这个罚得有理。”石生又各回敬一杯,招陪不是。铁不锋吃过,拍案道:“怎么拿诗的管家还不见来?”毕监生讶道:“正是。”回首就问从人。从人道:“小姐伏在案头打睡,方才醒来,才传翠云去取。”毕监生道:“既然如此,将酒撤去,掌灯笼来。”毕监生同铁不锋向东廊下小便,石生向西廊下小便。铁不锋回见石生不在背后,向毕监生道:“此假名士也,老师何以相识?”毕监生惊道:“他送甚么诗句与我,小女看见,赞他是才人之笔。因便中邀来陪长兄吃杯酒儿。”铁不锋笑道:“此人做得倒有些像,只是还欠老诚。”见石生从西廊下走来道:“今晚颇有月色。”毕、铁二人道:“真所谓月明如昼。”毕监生复邀石、铁二人入席。旁有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诗句在此。”铁不锋取过看时,假作吟哦半晌道:“诗句果妙,觉得失了些律儿。”石生道:“此非律句,乃是词调,故韵当如此。”铁不锋道:“若说是词调,倒也还说得去。”又想了半晌,掩住诗笺道:“我那才子敝相知,往往做那八句的,故此出名。可见词调皆才子所不屑做的。石兄于那八句的,尤当推敲推敲。”石生微笑道:“七言八句者,乃近体也。古诗只有歌行词曲,哀怨思叹数种。自后作近体者,即为制举之业,于唐为盛。唐人常云,曲难于词,词难于诗。那诗不过各道性情,此词名称乐府,韵叶宫商,以备之管弦。天下有不知律而作词者,谓之妄;有不知词而作律者,谓之浅。岂有作词而不知律之理。”铁不锋大笑道:“小弟戏言耳,石兄何以当真。难道小弟不知词难于诗。该敬一大觞,以为小视·文人之戒。”石生推道:“铁兄也该敬一大觞,以为欺诳朋友之戒。”二人推让半晌。毕监生高声道:“二公不必你推我让,将此两大觞二公俱不吃,老夫有一珍藏玩物,名唤玻璃杯,可容两大觞酒。叫小价取来,将二公的酒准作一盏,请一令何如?”铁不锋连声叫妙。
毕监生叫人取出玻璃杯,斟盈作一官杯,送与铁不锋行令。
铁不锋接过酒杯骰盆,想了半晌,方吃过酒道:“门生行一发财的新令,要四句歌诀。”说罢,拿起六个骰子向盆内一掷,看来是个不同。口中念道:“元宝盆中列,请君折一折。有酒下家斟,如违罚三碟。”念罢,问毕监生道:“老师把这元宝要作几折呢?”毕监生笑道:“就是足色吧,折甚么!”铁不锋遂对石生道:“该兄饮酒。”石生不知原故,吃了一杯。铁不锋立起道:“该罚三碟了。”石生道:“小弟酒已饮过,为何又罚?求说明,自然依罚。”铁不锋道:“小弟盆中是二十一点,若毕老师说九折,该吃十八杯九分。若说对折,该十杯零五分。今毕老师要足色,就该吃二十一杯了,如何只吃一杯?且罚过三碟,再吃那二十一杯。”石生道:“小弟量浅,实实不能。”铁不锋道:“违弟之美令,又该罚三碟。”石生戏道:“岂敢违兄之菲令。”铁不锋道:“若说小弟是菲令,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毕监生接口道:“既石兄笑兄令菲,毕竟他有高令。让石兄行个高令耍耍吧。”石生欠身道:“晚生酒后狂言,岂是当真笑铁兄令菲么?”
毕监生道:“一定求教。”遂送令与石生。石生道:“晚生何敢僭妄。”铁不锋道:“石兄不必谦逊,且遵长者之言,别行一令。小弟之酒,待后再吃吧。”石生遂接过令盆,将酒吃过道:“晚生行一《凤求凰》之令。么为凤,四为凰。若凤遇凰,当盆饮双杯,左右各贺一杯。若不遇,饮一杯竟过。遇时,须暗含么四,说两句旧诗。”毕监生道:“此令果妙。”石生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遂饮双杯。复杯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毕、铁二人又各贺一杯。酒毕,石生送令与铁不锋。铁不锋干过酒,将骰子掷下,么四俱不遇。石生道:“若不遇,饮一杯竟过就是。”铁不锋道:“且让小弟再掷一掷何如?”。石生道:“岂有再掷之理!”铁不锋道:“若让小弟再掷一掷,不遇时,情愿甘罚十杯。”石生道:“果吃十杯,就让兄再掷。”毕监生笑道:“铁兄莫要强勉,必然十杯是要吃的。”铁不锋道:“门生拿定是遇的。”遂举骰子又掷一下,么四又不遇。毕监生大笑道:“果应老夫之言。”铁不锋道:“不过十杯酒耳,有何难哉!”管家一连斟上十杯。
铁不锋就欣然饮尽。
过令与毕监生。毕监生饮过令酒,道声遵令,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欢欢喜喜饮过双杯。诗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石生道:“诗句欠妥,外敬一杯。”毕监生道:“老夫是淳民,自当受罚。”遂吃过罚酒。石、铁二人又各贺一杯。毕监生送盆与石生收令。石生酒已半酣,知座中铁不锋是个俗客,就起身告辞。铁不锋立起道:“石兄真公子性儿,自己令又不收,前次欠小弟二十玻璃杯,又不曾吃,如何就要告回?”石生道:“小弟转领三小杯吧。”铁不锋道:“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石生装醉道:“这等说,实实不能了。”铁不锋不理,竟叫管家一连斟上二十杯。石生假作闷席。毕监生笑道:“想是石兄果然醉了。”铁不锋走下席来,扶起石生道:“这等不善饮酒,还要行令。可苏醒起来,吃小弟十杯吧。”石生佯语道:“要吃酒就是二十杯,如何叫我只吃十杯?”说罢,起身就辞。毕监生道:“既然石兄量窄,且让他先行。老夫少送,回来奉陪吧。”铁不锋道:“门生自然领情。”石生别过铁不锋,毕监生叫管家打着灯笼,送石生回寺。
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毕监生送石生出了大门,吩咐管家送石生回寺。随即复到厅上,笑对铁不锋道:“这假名士如许丑态,且谈诗一口胡柴。”铁不锋道:“不消说起。”毕监生叫人将酒席并为一桌,分宾坐下,换了杯盘,二人对饮。铁不锋道:“此假名士,以后老师须要斟酌,不可妄交。”毕监生道:“不知此人何以假令相知之名?”铁不锋道:“石池斋是当今才子,与门生到交。门生曾在吴下玄墓古香亭与他游梅作诗。后扬州梅翰林,出三百两松纹,聘他训子。门生又在扬州到他馆中奉访。那梅翰林爱门生诗才,加倍款留。门生因有家务,就辞别返舍。此事尚然不久,难道门生就眼花了,连知己也认不得吗!”毕监生想道:“此人既来假名,必有所图,莫非有骗我之意么?”铁不锋微笑不语,只是摇头。毕监生道:“铁兄有话但说,何必隐忍?”铁不锋道:“门生细审此人来意,故将这不通的情词艳曲,以挑老师小姐之意。令老师小姐错认他是才人,门生何敢尽言。”比监生闻言惊道:“我又无一子半侄,只生这一娇女,曾攻书史,任他大才大用,非有钱有势,不敢求配。这穷酸为何有此妄想?”随问旁边管家道:“送石相公人可曾回来?”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小的送回寺了。”毕监生道:“你见他寺中言语动静,所作何等事体?”管家道:“不曾见他做甚事。先时小的去请他,见他低声向湛然和尚说甚么小姐见他诗句了。适才小的送到寺中,和尚迎出,又向石相公道声恭喜。再不曾见他别事。”·毕监生听罢,怒对铁不锋道:“兄果料事不差。此人老夫自当重处。且他席间又骂老夫为看财奴。”铁不锋接口道:“且他又笑门生之令为菲令。”毕监生道:“且他又作不通的情词艳曲,愚弄富宦。”铁不锋道:“且他闻老师小姐在后园睡熟,又道甚么’只恐夜深花睡去’。”毕监生道:“更有可恶者,令名为《凤求凰》,合兄所料无疑了,明日必要处他。”铁不锋又正容道:“处他固是宜当,恐后来作仇奈何?”毕监生大笑道:“有何作仇,老夫钱财可以通神,且现居通判之职,纵他后来侥幸,即入翰林院时,老夫岂不做到一品了。”铁不锋近座道:“老师之言,果高明见道。但恐处他,与小姐体有所关。”毕监生沉吟想道:“有了。钱盟翁在徐,正拿贼不获。老夫今且愚弄这穷酸在此,写下一书,烦兄寄去。速令钱盟翁假以土贼赃主,拿去问罪,岂非善处之策?”铁不锋拍案道:“此果善策,不必再议,拿酒来吃。”毕监生同铁不锋饮到大酣,方才散席。铁不锋临别道:“事不宜迟。”毕监生道:“明日即行。”正是:伪士乱真真反伪,权衡致富富行权。却说毕监生送出铁不锋,回书房内,即修下一封暗害石生书札,取了两匹蟒纱,一只银杯送钱知州。又叫管家称了四两银子,作铁不锋程仪。毕监生在案头随便摸了一幅笺纸,看来是甚么凌春女子诗句,就封将起来。吩咐管家道:“你们明日早起将这礼物,书礼,送到铁相公下处。你道老爷打点上任,不及亲送。叫铁相公早早回府,致意钱老爷罢。”管家领命。毕监生睡去。
到次日,管家早起,将礼物送到铁不锋处。铁不锋即随管家到毕宅辞谢,即日起程。毕监生不胜欣喜。过了十数日,逢上任去期,杭州衙役接到。毕监生知徐州之事将发,先令小姐,婢从上了杭州长船,自己骑了一匹大马,带着管家,故向清凉寺,假作好意辞别石生。石生同湛然、普明忙出迎接。毕监生随下马道:“老夫才得相逢,又为一官远别,苦抱一团未了之哀,不知石兄亦同此意否?”石生闻言,怅然道:“先生可进寺内少叙别离。”毕监生揖道:“不及了,就此两别吧。”石生怆惶回揖道:“先生此去荣任,不知何日才得复会。”毕监生道:“老夫虽然暂别,小女尚在旧宅,少不得时时有书信往来。”说罢,匆匆上马而去。石生同湛然、普明望见毕监生肥马轻衣,银鞍艳仆,一阵尘起,穿柳而去,各皆怅然归寺,唯湛然在石生客房闲谈此事。石生道:“毕监生今去荣任,说小姐尚在旧宅,我们何不到他后园顽耍顽耍,以散闷怀。”湛然喜诺。随带了柏儿,出寺向先春园来。见园门大开,三人竟入。内有一老儿走出问道:“相公何来?”石生道:“我们是左右紧邻,久闻你家花园有奇花艳木,特来借观。”那老儿道:“喜得今日老爷上任,若老爷在家时,断不许游人进来的,相公只可在外面看看,不可进去。”石生应诺,方欲席地而坐,湛然道:“相公且坐,贫衲同盛价回去,取一壶好茶来吃。”石生许诺。湛然同柏儿出园。那老儿又到石生面前道:“我家老爷临行,吩咐小老儿看园。说道,‘若有甚么石相公来,不可令他在园中窥探。’如小老不遵,查出定要重责。相公莫非就是姓石的么?”石生笑道:“我不姓石。”又道:“想是你家老爷家眷在此,恐菲人窥视不雅耳。”那老儿摇头道:“也不是这话,家眷倒已带去,不知何故,相公不可外传。”石生闻言,惊疑半晌。随立起身来,向柳中阁下看时,见鸟鹊声喧,双门紧闭,上书封条,墨迹犹新。石生沉吟想道:“毕监生分明说小女尚在旧宅,为何今非昔比,言不孚实。”只管呆想。那老儿走过道:“相公不要只管贪玩,天将有雨了。”石生道:“少候我们人来,吃杯茶就行。”那老儿复向后去。石生又步至假山石上,追寻旧况,如得如失。口中不觉自语道:“花犹在,玉人何处,相会无期,徒存画饼耳。”少顷,那老儿手拿一扫帚,走出向石生道:“相公茶不来了,请出去别处玩耍吧。”石生道:“少刻即行。”那老儿暴躁道:“我要打扫林木,恐防阴雨,相公只管少刻少刻,有甚么好看,明日再来任相公游玩。”石生闻说,掩泪而出。那老儿将园门双闭。石生回顾数次,对墙内不胜留恋。忽听得后面一人叫道:“相公莫要回寺!”石生回头看时,乃是柏儿。就问湛然老师。柏儿忙道:“湛然师傅后面来了。寺中有许多公差,说相公是赃主,奉徐州知州批文,协同本处地方来拿相公,如何是了?”石生闻言,口瞪目呆。半晌,见湛然从路上跑来。石生一把扯住道:“闻上台行文,以学生作赃主拿究,这是从哪里说起?”湛然喘息着道:“真真是奇事。我知相公非此辈之人,想是被仇人扳害。如今,相公须要速速改名换姓,潜逃京中,急图功名,方是生路。若不知趋吉避凶,定遭毒手。”石生慌忙道:“去便要去,待学生辞辞普明老师,还将玉箫并行李取来,方可去得。”湛然道:“那普明见相公做出此事,千恨百怨,怪我引领相公来寺。原道歇息数日,不期住到如今,说不曾得相公多少布施,此时巴不得将相公交与公差,如何还要辞他。”石生闻言,掩泪向柏儿道:“身上又无盘费,投宿又无行李,我二人今晚却向何处去安着。”柏儿掩泪不语。湛然道:“相公不必悲哀。速令盛价随贫衲到寺后,悄悄将行李查出,从小路前去便了。”石生感谢。柏儿同湛然别去不久,将行李并玉箫挑来。石生向湛然泪道:“学生为毕小姐受如此风波,蒙老师盛意,终身难报。只是不知何日得会老师与毕小姐也?”湛然慰道:“功名早就,自有佳偶,你我亦有相会日期,不必悲切。”石生强勉揖别。湛然道:“相公到京,可在小寺作寓,庶省盘缠。”石生称谢,掩泪别去。正是:肯把良缘归我处,不如意事奈他何。却说石生同柏儿,别去湛然,行未数里,忽然天起乌云,风雨骤至,且从来不曾走惯路的,同柏儿一步一步,挪移不上十数里,脚便疼痛。回首向柏儿道:“这般大雨,我们脚下难走,不如寻一主人,在此安歇吧。”柏儿道:“相公乃避害之人,此处如何住得。”石生只得强勉又走。行未十数里,天色黑暮。见面前有数十人家,石生立住,对柏儿道:“此路口必有饭店。我们今夜投宿,不可提起个石字。”又想了想道:“只说我姓齐,字也水,叫我齐相公就是。”柏儿应诺。同至路口,见店家灯火隐隐,柴门半开半闭。石生随柏儿径入店内。店主问道:“客官从何处来的?”石生道:“小生姓齐,自苏州来,往京应试。”店主道:“此处客俱下满,没有房子,请到别处投宿。”石生道:“小生适才冒雨,衣物俱湿,天又黄昏,路又泥泞,不能前行,因此投店主歇宿。倘内中有孤客独房,搭住一晚,更见好情。”店主想道:“没有甚么孤客独房,止有一河南客,是一房两床,却又有管家,恐不能相容相公。”石生闻言喜道:“既有空床,怎好不让,待小生亲去与他说。”
说罢,带柏儿到后面看时,果然有一房两床,一客背着脸收拾行李。石生近前拱手道:“客官,小弟特来借榻。”那客回头看时,见是石生,忙走下来。石生一看,却是怀伊人,二人慌忙施礼。怀伊人喜道:“吾兄因何至此?”石生低声道:“小·弟避害至此,不期得遇故人,祈速策我。”怀伊人见石生衣履尽湿,而色憔悴。叫管家取出衣裳换了,拉手就坐,挑灯低问道:“吾兄所避何害?”石生道:“弟因别后,访得凌春小姐在淮,特带小价到淮访问。又喜托庇,一路平安。且小姐与我志意相合,赠我一玉箫。”怀伊人道:“既然如此,乃是一段美事,因何致害?”石生道:“不期后来,小姐乃父是监生,谋任杭州通判,竟随任南往。致小弟萧寺落落,忽出散闷。有憎湛然,是弟契交。寻出寺外,教道徐州公差,在寺协同本处地方拿弟,说弟是土贼赃主。不知误认?又不知故害?因湛然私放小弟前来。”怀伊人道:“想是吾兄在淮,处友不当,故致此祸。”石生道:“在淮并无妄交。”怀伊人道:“吾兄因何知凌春在淮安,特相信而来?”石生将白随时起数,花婆传诗,先春园听琴,清凉寺请酒,前后事情述了一遍。怀伊人想道:“向闻白随时、铁不锋与田又玄相与诗酒之人。曾记古香亭田又玄诗上,有‘春日同铁不锋、白随时作也’数字,既与田又玄交往,其人不端可知。想徐州之事,或有因而起。”石生想道:“我与他一面之会,有何仇隙?且白随时指我小姐之处,非我明明问他,乃是暗透他的。这事断非此辈遗害。”怀伊人又想道:“论理与他不相关煞,未必他敢为此事。只是为今之计,不识吾兄匆匆,意欲何往?”石生愀然道:“弟囊空金尽,随其所之。大约以到京为率,更换名姓,坐监入场耳,且不识伊兄近况若何?”怀伊人道:“自别后到河南,舍亲官已罢职,终日俗冗繁杂,致弟淹留到今。所得不上二三十金,意欲权移吾兄,为上京之费。寺以知己见爱,慨赠以壮行色何如?”石生愀然道:“弟若受伊兄之赠,伊兄前途又有谁赠?”怀伊人悲道:“正是彼此穷途,宁可尽吾兄为要。盖吾兄年在妙龄,不惯客路;在弟贱庚痴长,颇多经历野店寒烟之苦。”石生沉吟不语。怀伊人将拜匣取开,拿出银子,原封不动放在案上。又打开一小包,内有两余银子。取出一块,随叫管家买了一瓮酒,取出路菜,向石生道:“吾兄不必愁闷,且饮一杯,以舒劳倦。”二人对饮少顷,石生问道:“小弟故乡风景,近来犹似旧否?”怀伊人道:“令表兄有一字奉复,想必尽载。”石生令取出看时,书道:愚李景文顿首书复池斋社表弟先生文几:自昔睽违,倏尔春秋几易。每思会无由,惟梦寐得亲切耳。念府上世多清德,齿爵俱尊。近以先姑丈西升,百凡变衰,欲继旧业,端在吾表弟焉。晤伊兄,得悉新趾,且闻得贤主人如梅老先生。更有足贺者,时岁值科试,正尔我得意之秋。可鼓棹归洛,相与负笥长安,朝夕论心,以慰辽阔。途肠不赘,专此草复,并待不尽。看罢,放在案头,对怀伊人道:“家表兄欲我早到河南,同他往京应试。我若将伊兄银子全带前去,亦是无用。不如二人学管鲍分金,弟取不伤廉,兄与不伤惠,且两有盘费,岂不相安。”怀伊人道:“吾兄莫谓河南路近。客途之事,一时风雨阻隔,咫尺犹同千里。那时致吾兄不来不去,凄苦无告,在兄纵不怨弟,而弟亦何忍放心自回。”石生见怀伊人情锺友明,愈增愧颜。怀伊人慰道:“兄毋过虑,弟还有两余散碎银子,足充路费。”石生道:“那两余银子做得甚事,纵伊兄省俭,只可到得广陵。”怀伊人道:“到广陵就不难了。或做馆代笔,随寓前去便了。”石生想了一想道:“若到广陵,弟写一书,致梅老先生处,并关书带去,荐兄处馆。权借一枝,以图归计。不识何如?”怀伊人道:“既如此,是绝妙的了。”石生推过盅筷,令柏儿取出拜匣,写下一书。又秉笔写了一扇一卷并关书递与怀伊人道:“梅老先生知我贫士,聊寄人情纸半张,以表微意吧。”怀伊人接过看道:“这诗、扇俱新作吧?”石生道:“扇中是当日梅花之句,卷上是旧日之别业。”怀伊人看罢,不胜称赞。又道:“别后想多近作,乞借观以开茅塞。”石生道:“别后之作,未付梓者,赠与田又玄了。惟有《杨柳枝》词十首是近作,写出求教。”怀伊人叹道:“可惜佳玩落瞽目人矣。”石生取一便纸,将《杨柳枝》词写出一稿,未款名姓,递与怀伊人。怀伊人赏鉴一会,各饮酒罢,吃过夜饭。又令柏儿同怀伊人管家,饮了酒方睡。到次日,石生早起,见天色稍晴。怀伊人各束装辞过主人,至路口分别。怀伊人道:“吾兄此行,至河南同令表兄进京,定然擢元。弟有母服,不能附骥。吾兄幸勿自惰,有负妙年。”石生叹道:“倘得侥幸,当报谢者惟伊兄与毕小姐耳。”怀伊人谦恭辞别。石生复回首道:“弟前途蒙惠,且进京有亲戚同住,伊兄不必挂虑。可将梅老先生扇、卷并关书查好,以图广陵之事,庶弟途中稍安。但梅家王文,曾来淮访我,说有甚么不通的抵冒。兄可查问,便寄一字示我。”怀伊人遥拱揖道:“谨领兄教。”遂长别去。正是:浪交不益己,好友胜于亲。
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不知怀伊人如何会梅翰林,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先生羞认梅花扇翰林泪读杨柳词
诗曰:
假冒才名实可羞,风流自昔重荆州。
高人不是尘为骨,小燕焉能凤比俦。
事到奸顽终出丑,文逢知己应相求。
最怜求得翻成错,秦晋还教向别谋。
却说怀伊人与石生别过,知石生腰间有了钞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应试,一路平安,不足挂齿。当日记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阴渡口,叫了一只划子船,买了些酒肴在上,带着管家,不一日行到扬州。果然盘费用尽。叫管家拿了石生书札,自己又写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门管家问道:“相公是何处来的?”怀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里来的。”守门管家道:“我家有个石相公,又是甚么石相公?”怀伊人道:“我这石相公,不是别人,乃你家老爷请他处馆的。
他有亲笔书札在此,你传进自知。”守门管家道:“我老爷正假满还朝,也不许投书札。”旁有一小管家道:“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传进去,老爷自有分晓。”守门管家嚷道:“这个如何成得。适间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才说是石相公进京去多时了,老爷闻言,现在内宅纳闷,要打王文,说他做事不实。
又是甚么石相公书,你若要传,你就去传。”怀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争论,这书正是石相公进京路中写与我的。我姓怀,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现有你老爷亲笔关书在此。”那小管家向怀伊人道:“既是怀相公有老爷亲笔关书,待小的先传进去,与老爷看过,再请相公相会。”怀伊人将书札并扇卷总递与小管家。守门管家回头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却不当稳便。”小管家理,径自传进,一直到后厅,见梅翰林正在纳闷,闲坐作想。将书呈上,梅翰林一见,就叫请怀相公相会。怀伊人不胜欣喜。走入前厅,与梅翰林揖罢,各依宾主而坐。梅翰林道:“贵同社为何吝教,不向学生寒舍一盼?”怀伊人道:“敝同社久拟投府,聆老先生清诲。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梅翰林道:“如今尚在何处?”怀伊人道:“往河南邀他令亲,打点进京应试。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来璧关书,且代请荆。”梅翰林笑道:“说哪里话。适间又承赐扇卷,何以克当。”怀伊人道:“敝同社客中无备,聊具拙诗呈教,非敢言礼也。”管家茶上。梅翰林令取出扇卷,先将诗卷展开看时,赞赏不已。又取扇看时,忽惊问道:“这是贵同社之作吗?”怀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间在玄墓观梅之作。”梅翰林道:“原来是贵同社之作。”茶罢,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铁不锋之诗,递与怀伊人道:“这二首诗,是学生苏州得来的,不期贵同社诗亦在其内,今日可称不意而合。”怀伊人接过看时,却是一草稿,未款名姓。看罢问道:“这第二首诗是从何处得来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苏州传来,未知是何人之胡谈,敢附贵同社之末。”怀伊人道:“此是苏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梅翰林惊道:“原来此人姓田字又玄。可与贵同社相厚吗?”怀伊人道:“没甚相厚。
曾在玄墓相会过,那日他强勉作诗,抄袭旧句,且乱谈敝同社这诗。后同社知他狂妄,也就两下疏交。”梅翰林道:“原来如此。”遂令旁人收去。管家又茶上,怀伊人告辞。梅翰林道:“怀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怀伊人谦应。梅翰林送出大门,回家即写下一请帖,上道:“刻下优觞,候驾早临。”令管家送去。自己复到后面书房中,向田又玄道:“适一远客来拜学生,少停有席,请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田又玄笑道:“晚生自当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请字。但不知这人姓名是谁?”梅翰林道:“也是个没要紧的人。”田又玄道:“光景也要到夜方得上席哩。”梅翰林道:“不消。昨日有一友,荐一班优人来,家下已打着备两席酒,邀二三知己赏鉴。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将这现成酒席请他叙叙,以了情面而已。”田又玄道:“既如此,何不宽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问道:“近有佳作否?”田又玄道:“晚生适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梅翰林令取出,看罢满口称赞。田又玄又谦逊闲话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齐备,戏子在外,已久伺候。”梅翰林道:“着人请那相公来就是。”管家应诺而去。梅翰林携诗亦别过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若怀相以来时,可先请石相公陪坐,后再请我,你辈不可在旁。”管家领命,梅翰林向后宅去照管。少顷,怀伊人至,管家请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风后窥其动静。只见田又玄一见怀伊人,惊得面色慌张,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怀伊人亦惊问道:“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见无人在。将手扯过怀伊人在厅角上低口道:“小弟该死!一时错误,被梅老先生请在此坐馆,以为小弟是石先生。小弟偶然顺口应承,望先生大度包谎,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个田又玄三字。小的来世,愿为犬马,以报大德。”怀伊人闻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斋乃当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着我来访问这事,我怎容你以伪乱真,坏他名望。”田又玄急道:“这事却如何处,叫小弟一时怎悔得过来,求先生今日暂全体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说罢,将手扯住怀伊人,直下一跪。怀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声,从屏风后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与怀兄见揖吗?”田又玄忙拱身道:“见过礼了。”梅翰林遂与怀伊人揖罢,各分宾主而坐。茶毕,戏房奏乐,梅翰林安席。怀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饮。怀伊人告坐毕,三个举杯招饮。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见罪。”田又玄欠身道:“晚生半东,宜当次座。”梅翰林又向怀伊人指田又玄道:“这是学生西席也。姓石,道号池斋。怀兄可曾会过吗?”怀伊人笑而不言。田又玄忙打恭道:“怀老先生与晚生在吴下朝夕相会。”梅翰林故笑道:“原来亦是旧友。”复举杯招饮。怀伊人心下闷闷不乐,恐梅翰林反以真者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举杯招饮。怀伊人方饮时,见戏子向上叩头,拿上戏单点戏。怀伊人谦让田又玄,田又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怀伊人就从实点了戏。三人听曲饮酒。不一时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来有一种匪类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想也闻得吗?”田又玄满脸惭愧,强勉应道:“不曾。”怀伊人见梅翰林言中有意,即接口道:“我想人家延师如石兄者,断然不差。”梅翰林笑道:“我家先生都是择取再三,非假非冒,方才延请的,岂有差错之理。”田又玄闻言,托以低首。怀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饮。田又玄道:“怀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适才吃了数杯急酒,胸中要呕吐,求让一杯。”梅翰林接口道:“石兄素常海量,今日因何推酒,想见怪怀兄吗?”田又玄忙道:“怀先生乃吾故人,怎敢见怪。”梅翰林笑道:“既不见怪,还要请饮一杯。”田又玄只得吃了一杯。怀伊人又举杯招饮,田又玄又强勉吃了一杯,不觉口中欲吐。梅翰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遂举杯向怀伊人招饮。饮不数巡,戏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颇觉有些暑热。”怀伊人道:“正是。”梅翰林遂吩咐管家取出适才那诗扇来。小便毕,梅翰林故向怀伊人将诗扇展开,在灯前玩索。田又玄从后走上,正待看时,见是石生笔迹,急忙回身上厅。梅翰林叫道:“石兄请来认认这草字。”田又玄不好不来,只得接过诗扇,皱眉半晌道:“晚生于草书一道,不甚精熟。”就复走上厅。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怀伊人各照旧坐。低唱浅斟,饮了一回。田又玄见梅翰林手拿石生诗扇,连头也不敢抬起,心下闷愧,就伏在案头睡熟。梅翰林、怀伊人各皆默会,不去理论。宾酬主劝,饮至酒残戏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为何独今日闷席,想因故人而动家乡之思了?”田又玄舒眼道:“晚生见丝竹之音,袅袅可爱,不觉伏案久听,忘其所以。”梅翰林道:“原来如此。”怀伊人近前别过田又玄。梅翰林谓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田又玄道:“岂有不送之理。”三人遂同出大门。管家掌得灯火明亮,时已夜静,怀伊人打恭回寓。正是:任他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一片羞。却说梅翰林别过怀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厅上,令管家撤去残席。田又玄亦闷闷别过,回书房安歇。梅翰林独回内宅,会见夫人、小姐,细细遂及今日饮酒识破田又玄之事,举家又笑又恼。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诗,亦颇佳丽,想也是抄袭之笔了?”梅翰林道:“这何须用说。”对夫人、小姐又将田又玄先见怀伊人之丑态,形容一遍,方各安歇。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计策,要辞田又玄。正待向书房内去,见一书童出来报道:“石相公说,怀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紧事,暂别老爷回家,数日即来。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惊动老爷,叫小的通报一声。”梅翰林闻言,走进书房,见行李书物,尽卷一空。知他自惭逃去。仰天大笑道:“如此匪类,可耻孰甚!”随吩咐一管家后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书请怀相公进来,延为西席,一管家打扫书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见王文从面前闲走过去,梅翰林忽触动田又玄之事,叫将过来问道:“我叫你请石相公,你书也不讨封来,面也不会一会,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这般丑态,使外人笑我延师不实,是何道理?”王文不语。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责罚,忽一管家报怀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怀伊人已进园门。梅翰林迎到书屋,揖道:“有失远迎了。”怀伊人道:“昨日过承盛爱,尚未拜谢。”二人分宾坐下,茶毕。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内里收拾铺陈。怀伊人道:“不必另备,晚生有现成铺陈,小价后面取来。”梅翰林道:“既有铺陈,可请出小相公来拜先生。”管家应去。少顷请来,二茶已毕。梅翰林立起,向怀伊人揖道:“小顽烦托名师教以指南,实愧荆棘,有屈鸾凤。”怀伊人谦应。梅翰林叫梅待腊拜过怀伊人。三茶又上,茶毕。忽一管家禀道:“适报房有一要紧报,投入内宅,请老爷去看报。”梅翰林起身,暂别怀伊人。怀伊人道声不送。梅翰林进去。
怀伊人回书房,见一书童炙茶。怀伊人因问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处去了?”那书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来赴馆的,被老爷识破,假托怀相公报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辞老爷就去了。”怀伊人闻言暗笑。书童又道:“当日这事是王文做的。老爷今日要责罚王文,值怀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怀伊人道:“与王文何干?”书童道:“老爷说他作事不的,为何不取石相公回书,以致匪人抵冒。王文还要借重相公,在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怀伊人道:“若你老爷再要打他,我自然说情。”说罢,怀伊人管家取行李进来,收拾已毕。至午后,梅翰林备酒请怀伊人。怀伊人席间问道:“今日何所见报?”梅翰林道:“科中一本,为告假事,圣上亲限日期,凡假满者,遵限入朝料理国务,不准借假偷安。”怀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还朝了。”梅翰林道:“学生已假满多时,尤当速往。”怀伊人道:“晚生有一书,烦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识可带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怀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岁,生得面貌清丽,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应试。”梅翰林作想道:“原来石生是个风流美少,这般说不难。”二人遂举觞饮酒。怀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这匪类事情,学生俱已尽知。只因不曾访得的实,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惧畏逃去,不必再究了。”怀伊人道:“那小人辈,怎瞒得老先生秦鉴。”梅翰林道:“还有一事,更觉可笑。这田姓又荐一铁姓,相与作诗,有求婚之意。学生取出小女梅花诗与他为试,后来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贵同社之诗,铁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诗。当日学生心下生疑,就辞了铁姓,差役去访石兄。不期访石兄之人,昨日方归,才知石兄进京。又值怀兄到,方识破其中细弊。”怀伊人道:“闻那铁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爱?”梅翰林道:“是学生当初失言,以田姓为石兄,故偶然执诗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荐铁姓和诗,令我因才择婿。”怀伊人闻梅翰林说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为是同名,遂置不论。复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适才着人观他去路,回说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铁姓家去了。”怀伊人想了想道:“若向铁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诗稿,又要假名。”梅翰林惊道:“石兄原来有诗稿在他处吗?我道他做诗,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迹差些。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丽,原因有诗稿故。”怀伊人遂叹道:“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乱真,深为可恨。”梅翰林亦共叹息。二人又饮了一回。梅翰林道:“闻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怀伊人闻言,恐他有择婿之意。知石生有那毕小姐,不肯悔盟。随应道:“久已在淮与一毕姓结过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时方娶。”梅翰林遂不语。二人饮到夜暮。饭罢,梅翰林亲自掌灯,安怀伊人宿歇。灯下忽掉下一纸。
梅翰林拾起看时,恰是《杨柳枝》词十首。看罢不觉带醉语道:“才堪吾媚。”又问怀伊人道:“这可是石兄佳制吗?”怀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梅翰林道:“石兄之友,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可曾有婚配否?”怀伊人道:“不知有与没有。”梅翰林道:“待学生带去潜心体味一番,明日璧上。”怀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内。正是:知己三杯嫌话少,文人一字值钱多。却说梅翰林别怀伊人携词归内,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烛下,展词玩读,口中不觉拍案叫快。梅夫人并小姐闻其得意,遂走出问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杨柳枝》词,乃石池斋之友所作。”梅小姐接过看时,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访得此人未娶,吾儿终身可托。”梅小姐羞愧放下,遂托故归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须嫁。凌春这一表人材,必须也要早早择一佳婿。”梅翰林道:“吾有心久矣,奈一时不能遂意。”梅夫人道:“天下至广,岂乏贤才以作佳婿。”梅翰林道:“你有所不知。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择婿,忽闻石生文章冠世,喜跃不禁,以为得人。不意他有要务,未得赴馆,以致匪类抵冒。可见才人难得。”梅夫人道:“如今至成此事,却也不难。怀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从。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无不就之事。”梅翰林道:“我适才席间,亦以此意探过,怀兄道他已有妻矣。
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纪,连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纪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岁,久已与淮安毕姓结亲,此生要到得意时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别择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觉堕下泪道:“我弃石生而别选东床,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风流美貌者;欲不弃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为。且石生又无一人二妻之理。为今弃石生选此作词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观之,实难有佳遇。”梅夫人道:“作词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选他。据愚见,二人总弃之,俟相公进京,当就京师大地,面择贤豪,招赘吾门,岂非妙策。”梅翰林道:“我在京师,官居翰苑,所与相接者,满目皆富贵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书有黄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读书者,有几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识英雄于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诗赋来评选,难道其中总无一贫贤吗。”梅翰林道:“皆浮词浪句,不堪品题。”梅夫人道:“昨日又有些少年,送来稿集,可曾见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梅夫人遂叫丫环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亲剪烛观玩,逐一吟哦。又将《杨柳枝》词对读。读未数遍,复凄然泪下,对夫人道:“数人皆不及此生。”梅夫人道:“何以见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泪道:“此词情深于笔,字字皆作金石声。其为人安闲,我于词中新逸处见之;其为人丰韵,我于词中波宕处见之;其为人工苦,我于词中沉郁处见之。如泣如慕,良似人尽其面也。”梅夫人道:“既此人有莫及之才,当访问的实,以全凌春终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场。”梅翰林又掩泪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蚁,叫我何处访问。怀兄说是石兄之友,必须至京寻着石兄,探问消息,方有着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过虑,宜早图进京就是。”梅翰林道:“我欲明日上船,只是礼物未曾齐备。”梅夫剪烛道:“那礼物俱是家中现成的,没有甚么不齐备。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们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诗集,依言就寝。正是:千金买字文章贵,百世求缘锦线牵。却说梅翰林当夜就寝。次日起来,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装,一面到书房中来会怀伊人。怀伊人相与坐谈。梅翰林道:“学生今日欲别进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简亵,俟回日补谢。若有石兄书,可便写捎去。”怀伊人道:“老先生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怀伊人遂写下一书,烦梅翰林寄与石生。梅翰林道:“舍下坏事家人王文,怀兄可便写一革条革出,不可令他在家。”怀伊人故道:“他坏何事?”梅翰林道:“前田又玄之事,皆王文瞒昧我故。”怀伊人道:“他怎敢瞒昧老先生,或因一时之错,以致有误。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宽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怀兄说情,再无不依。”随叫王文过来,磕头谢怀伊人,怀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后怀兄在舍,有事千万不可重用。”怀伊人应诺。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却定寓何所?”怀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应试,着盛管家随寓访问,再无不遇之理。或者敝同社闻老先生在京,还要登门进见,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顾学生时,少不得场中之事,俱在学生。”怀伊人道:“若今岁主考,点选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梅翰林道:“我在外已久,那得点选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这个门生。”怀伊人道:“这等是老先生过谦了。”二人相笑一回。
梅翰林从袖中取出一纸道,“昨日《杨柳枝》词看完,奉璧怀兄。”怀伊人接过道:“这词不识做得如何?”梅翰林道:“这词诚当代绝唱。昨闻怀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怀兄亦素知吗?”怀伊人顺口应道:“当时,敝同社仓猝之中付与晚生,说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却忘记问其姓氏。”梅翰林道:“此人落笔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学生尤当逊位。”怀伊人笑道:“老先生见其文,即知其人,可谓能慧眼识人者。”二人话犹未毕,书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齐备?”书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梅翰林向怀伊人道:“学生欲别,不及奉陪。”怀伊人同起相揖。梅翰林道:“怀兄莫送,就此别过,惟家下并小顽重托。”怀伊人亦就止步。梅翰林独自出了园门,复回内宅。见梅夫人并小姐迎着道:“管家伺候已久,为何事尚羁滞不行?”梅翰林道:“与怀兄话别,怀先生又托我寄书石兄,故淹留一回。”梅夫人道:“此去宜速会石生,访问作柳词之人要紧。”梅翰林道:“适闻怀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亲去访问,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谋成此事,以了凌春这段姻缘。”说罢,一丫头走上道:“外面管家又来伺候老爷上船。”梅翰林随向外走,梅夫人送出。又叮嘱速会石生之语。
梅翰林目顾凌春道:“吾儿终身大事,我岂肯忽略,你们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门方回。正是:儿女情牵随处有,英雄气壮尽人难。却说梅翰林受夫人之嘱,怅怅上了京船。不消月余,到了都中。此时正值秋场,知石生必在应试。随吩会管家,持怀伊人书,向外随寓访问,思欲相会,以探作词之人。不意管家遍觅下场生员,并无一石姓者。惟有河南会馆旁圆通寺中,有李、齐两相公。这日梅翰林从馆中归,管家拿原书回来,以实报知。梅翰林心中纳闷,正欲再令去访,忽一长班跪上禀道:“圣上亲点老爷作今科北场座师,有报在外。”梅翰林遂叫传进。看罢,遂请封条封门。凡一切书札,出去不得,进来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图相会。不料到八月初十,进了贡院,十一一场,十三一场,十五一场,三场考毕,文案堆如山。内帘外帘,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师徐,首定监员齐也水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虽好,太近于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确构,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内。”徐座师不悦道:“此文全是一团元气,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内,不如不中。”梅翰林道:“且中在十名之内,以俟会试中元,亦为未迟。”徐座师道:“此人三元可中,岂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实有辱此文,转留在下科中元吧。”徐座师遂赌气将卷子搁过一旁。忽又走出一帘官,手拿数册卷子与梅翰林拟元。梅翰林独居静室,逐一看罢,皆无石生卷子。遂将帘官拟元卷子并齐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众随手抽出一卷为元,却是李景文。徐座师愈大不快,将齐也水卷子复丢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开门出榜。出榜之后,报子抄了小帖,飞星各处,访李景文寓所。正是:多少寒窗苦,磨穿铁砚知。嫦娥翻错意,遗却美男儿。
不知这报子如何报李景文,且听下回分解。